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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第1页)

写一本书——从搬运工到亿万富翁,棒不棒?”不等方世初回答,她又自己回答了:“特棒!”

“还冰棒呢!”方世初又讥讽了她一句,然后站起身来,招服务生过来买单。服务生却告诉他,单薛城早就买了。方世初连个谢字也没说,连看也没看薛城一眼,披上风衣就走了。他为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激动不已。他发现他很想把这个骄傲的姑娘彻底击败一次。他特别需要以战胜的方式来为自己赢得信心。

“方世初!”薛城在他背后大叫,可能还跺了几下脚吧。

方世初像是没听见。但一走出酒吧的大门,方世初觉得眼前就少了什么,从里到外都空荡荡的。少了的不是别的,是刚才还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姑娘。他突然又后悔起来,想走回去。只是想,脚步却朝着离那姑娘越来越远的方向走得更快了。方世初说不清他对薛城的感觉。长久以来这姑娘既是他的痛苦之源,又仿佛是他的全部憧憬。每次想起她,哪怕是在澳洲那么遥远的地方,也有一股暖暖的东西立刻就流遍全身,他为她冲动,为她做一个男人爱做的梦。他没有过被爱的感觉,但却有爱的感觉。可是,一旦走近了,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了,她就成了他的痛苦。方世初无法容忍这个姑娘总是凌驾于一切之上又总是对他颐指气使的态度。凭什么,她?

对他来说,薛城就是一座城市,而且是一座把他关在城门之外的城市。

梦城 第十五节(1)

方世初在他十一岁时缩手缩脚地走进了梦城一中。

校园太大了,大得这座学校本身就像是一座城市。尽管有父亲的一只大手牵着他,方世初仍然走得缩手缩脚。满校园蹦蹦跳跳的半大孩子,全是城里的,他这个乡下小子,就像偷偷摸摸混进来的。事实上也是这样,他能走进云梦市这所最好的中学,全省的重点,不是考进来的,是方友松出了一大笔钱给他买的一个座位。如果凭真本事考,他相信自己是考得上的。可是他连考的资格也没有。梦城一中只招城区学生,你先得有了非农业户口,然后再转进市区才能考。那时间户籍管理极严,方友松虽说很有几个钱了,也无法把老婆孩子的户口弄到城里来。连他自己也是这样,每年给云梦市不知道上了多少税,造了多少房,建了多少条马路,但他的身份仍旧只是一个农民。即便到了今天,他早已转成了城市户口,人们也还是习惯称他为农民企业家。

方世初不知道父亲对此是怎么想的。方世初从自己走进这座城市的第一天就开始和这座城市奋战。他记得自己刚在父亲给自己买下的那个座位上坐下,就听见一个小姑娘尖着嗓子叫他:“乡巴佬!”一向胆小的方世初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股勇气,他把头立刻扭了过去,用目光寻找到了那个刚才叫他的小姑娘,班长薛城。两人的目光在半途就对撞了一下。薛城才不怕他呢,薛城还眸子亮亮地问他怎么啦?他抓起桌上的墨水瓶就朝她桌上砸去,瓶子居然没破,溅出来的墨水劈头盖脸地溅得她浑身都是了。薛城如施了定身法似的不动了,但墨水却不只是溅在她一人身上,墨水溅得很多学生身上都有了。他们一拥而上,扑上来就揍方世初,薛城却大喊了一声:“都给我住手!”

他没想到薛城那么小一个丫头,却那么有号召力,那些凶巴巴的男生果然都住了手。薛城在瞬间完成了角色转换,成了他的保护者。但这却让方世初更加感到屈辱。这种保护本质上其实是更深刻的歧视。方世初在这里度过了充满屈辱和歧视的六年,在心理和性格的发育上,这也是他一生最重要的六年。城里人太势利,哪怕一个守门的破老头,对他也从来没有好脸色。每次走进这个校门,他都像个小偷,连别在胸口的那个耀眼的校徽,好像也是他偷来的。他穿的其实也是城里孩子的衣服,但不知那个守门的老头怎么就能一眼看出他是乡下人的种。他讨厌这个校园,但又很少走出过校门,那种审视的目光他实在受不了。下课后,课外活动时,没有城里孩子愿意跟他玩,他总是在一个角落里呆着。这满校园活蹦乱跳的孩子中,他是一个怪物。有一句话深深地刺伤了他。一次,他穿着刚买的新衣服走进教室,跟他同桌的那小子竟然说,一个乡巴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还敢穿名牌!

这句话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中国虽然没有种族歧视,却充满了比种族歧视更广泛更酷烈的各种歧视。方世初在澳大利亚生活了几年才知道,黑人和别的什么有色人种在国民待遇上和白种人并没有多大的差别,而且黑人似乎还有一种翻身农奴把歌唱的优越感。他常常在街上看见成群的黑人吊儿郎当地操着啤酒瓶故意去挑衅白人,白人也只能忍气吞声,怕背上种族歧视的恶名。白人的处境有点类似中国那些被女人骑在头上的男人,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拿着菜刀追得满街乱跑,这个男人却不能还手,你一还手就是暴力了,就涉嫌侵犯了妇女儿童保护法。但在城市里做苦力的乡下农民,在遭遇了真正的歧视之后,却没有谁来保护他们,没有谁来为他们说句公道话,他们似乎是天生的贱民阶层。农民在城里干的都是啥活啊,钻下水道,爬烟囱子,掏公共厕所里的大粪,运堆在城市各个角落里的垃圾;女的当保姆,卖小菜,这些事没有哪个城里人愿意干,可城里人偏说农民抢了他们的饭碗,好像只有城里人才配端饭碗,铁饭碗金饭碗,天生就该由他们端,乡下人就只配用土钵子装饭。一辆单车被盗了,满城的人就会把农民工诅咒上几天。连看公共厕所的,看见一个乡下打扮的人拎着裤子急匆匆地跑过来了,也要把他们往外推,似乎城里人拉的屎也要比农民的香……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梦城 第十五节(2)

方世初想起了娘。娘一开始也和所有的乡下妇女一样对城市充满了好奇。娘也爱看个热闹。每次在码头上看过父亲之后,娘就牵着他的手到大街上去逛逛。娘打扮得很漂亮,头上挽着蓝布碎花的头巾,穿一身蜡染的棉布衣裤,脸是圆圆的,月亮样的,一笑起来特妩媚。那时娘还年轻,在乡下可真是一个让人掉魂的美人儿。一堆城里人围着橱窗看,也不知看什么,娘也挤进去看。忽然飘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是谁放了个屁。所有的城里人,男的女的都把眼球儿朝娘盯着了,好像只有乡下女人才会放屁。娘被盯得臊红了脸,赶紧退了出来,后面却传来阴阳怪气的一声,说那个屁“听口音也是乡下的嘛”,娘拽着方世初的手已经如逃也似的了。

娘后来就很少进城了。娘最后一次进城是方世初在云梦一中念初一时,娘想他,就到一中来看他。娘却被传达室看门的老头儿拦住了,连传达室的门也没让进。老头儿跟轰一个苍蝇似的轰她走,“去去去,到外边找公共厕所去。”老头儿误以她是个找厕所的乡下女人。娘也是有些内急,一个女人走了那么远的路,就是不急也有些急了。娘隔着门向老头儿苦苦哀求,把方世初的名字也告诉了他,告诉他自己的儿子也在这所中学里念书。可娘却把方世初的班级弄错了。

市一中太大,光一年级就有十多个班。可就是再多,老头儿只要认真核对还是能够找到方世初这三个字的。老头儿就是不找,他犯不着和一个乡下女人那么认真。老头儿只随便翻了翻花名册,没在她报的那个班里翻出方世初这个名字,老头儿就以为这狡猾的乡下女人是在撒谎了。女人天生爱撒谎,乡下女人尤其爱撒谎。老头儿轰她的手势就更凌厉了,仿佛不再是轰一只苍蝇而是在轰一头乡下老母猪,老头儿唾沫星子四溅:“去去去,我们学校里没一个乡下学生!”

娘就只能站在校门口的滚烫的太阳底下,忍着,挨着,傻傻地愣着,一双手捧在自己的小肚子上,喃喃地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终于挨到下课铃响了,娘的目光穿透了汗水和泪水,在涌动的无数孩子中,一眼捕捉到了她的儿子。她那老实得跟面团儿似的儿子,正被四五个男孩子又推又搡的,就在方世初眼看就要被他们打翻在地的那一刻,她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怪叫,像是一只野兽在怒吼,又不知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一下子就把传达室的门撞开了,那个想要把她阻挡住的老头儿,刚把一双手张开就被她轰地一下撞翻在地。娘那时是一股洪流,一团火焰,一头母性的类人猿,直奔她的儿子,娘呼啦呼啦几下就把几个压在儿子身上的城里孩子跟掀稻草个子似的掀开了。她把儿子搂在怀里,使劲一搂,一个乡下女人所有的悲愤让方世初全部感觉到了。

“咱们不念这个书了,走!咱们不念了……”

娘一边喊一边嚎啕大哭,但她的两条腿刚一迈开,水泥地面上就淌下了一汪浑黄的污水。当所有的人都嗅到了那异样的味道时,同时也看到了一个乡下女人的裤裆湿了。有几个女孩纷纷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刚才还把方世初按在地上的那几个男孩惊喜万分地叫了起来:

“啊,乡下女人尿裤子了!”

“方世初他娘尿裤子了!……”

这时班长薛城一阵风似的卷过来,啪啪啪,像在放鞭,给了那几个男生一人一耳光。在一片混战中方世初被娘拽着手腕子踉踉跄跄地跑出了校园,一路狂奔着奔向了北门渡口,好几次差点被汽车撞到,又在司机的呵斥中继续狂奔。一班轮渡刚好开走。母子俩只好坐在方友松早些年背脚的码头上等着第二班轮渡。娘的发髻都跑散了,被风吹起又久久地萦绕在头上,宛如一团乌云把她笼罩了。但娘不再哭,泪水已被她自己跑出来的风吹干,脸上的泪痕和干涸了的鼻涕纵横交错。这是方世初第一次看见娘这样丑,还这样不干不净。娘尿湿了的裤裆让方世初也觉得是奇耻大辱。他突然不想跟娘一块回去了,他想去建筑工地上找父亲。可娘的手很有力,娘的手肯定有什么在操纵,否则不会这么有力的。方世初怎么也挣不开,他感到自己的一生都被娘拽住了……

就在第二班轮渡快要开了时,班长薛城和班主任老师邹含之追来了。邹含之一口一声地叫着嫂子,要龙秋月把方世初留下来继续念书。龙秋月还是紧紧抓着儿子不放,汽笛一声催着一声,直到船快要开了她还是没放。邹含之便让薛城先回去,自己跟着上了轮渡。轮渡开到北湖沿像开了一个世纪,龙秋月这才放了儿子。到了北湖沿就等于回到了乡下,她回到乡下了,就不再怕什么了。她现在如果想要撒尿,随便往哪片庄稼地里一走,把裤子一解就解决了。可是她却缓缓地跪在地上了,她声泪俱下地叫了一声:“邹老师,你就把世初当做你的亲生儿子吧,他是生错了人家啊,他不该生在乡下啊。”

方世初揉了揉通红的眼睛,他以为邹老师只是会把母亲搀起来,他却眼睁睁地看着邹老师也跪下了。他不敢相信,可那是真的。他听见邹含之说:“嫂子,我们是平等的,你要不起来,我就一直陪着你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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