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有句老话“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居家过日子的谁家没个算计?挣仨花俩存一个,多少得给自己留个后手。不单老百姓,朝廷也不例外,国库里没了钱粮,皇上照样抖搂手儿。不过也有不存钱的。好比说吧,拉车的不用存钱,手头的钱花没了,拉着车出去转悠一圈,遇上两三位坐车的雇主,就挣下一天的吃喝了。还有那么一路人,江里来湖里去,走南闯北、穿街过巷,在大街上平地抠饼、对面拿贼,旧时称之为“江湖艺人”,这路人更不用存钱。拿他们自己的话说,这叫“生意钱,当天完”,讲究挣多少花多少,从没动过存钱的念头。
比如在天津城南门口算卦说书的崔道爷,一辈子穷困潦倒,三天两头喝西北风充饥,肚皮都快赶上风匣子了。他可不是挣不着钱,老时年间敢在路边画锅撂地的,多少你得有点儿本事,行走江湖的能人个个是“出门不把干粮带,万里不为吃喝愁”。崔老道凭着巧舌如簧、能言善辩,推着小木头车算卦相面、批八字开殃榜,竟也养活了一家子好几口人。可自打入了民国,相信这一套的越来越少,生意一天比一天难做。好在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机缘巧合、歪打误撞之下,崔道爷在南门口说上了野书,凭着自身的离奇遭遇,东拼西凑、生拉硬拽,捏咕出一套《四神斗三妖》,真可以说是另辟蹊径、出奇制胜,一把揪住了老少爷们儿的耳朵根子。却因掺汤兑水、惜墨藏奸,在地道外的书场子结结实实挨了一顿臭揍。不知是给打怕了,还是给打明白了,再出来说野书,他可不敢胡诌白咧了,纵然铺纲铺得多了点儿,闲七杂八的话作料、外插花也没少往里掺和,好歹是规规矩矩按着书道子往下蹚,一天拴一个扣子,不时来几个“砸挂”,拿本地的新鲜事儿抓个哏,跟听书的熟客开个小玩笑,那生意差得了吗?到点儿散了场,大把大把的铜子儿往怀里一揣,回到家见了老的小的脾气都见涨。但是跟那些江湖艺人一样,崔老道也是“黄鼠狼子赶大集——全身上下一身皮”,过惯了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精打细算、细水长流”。加之这辈子福薄命浅,腰里的钱没富余过,否则准走背字儿。他倒想通了,已旧已旧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给自己定下一条规矩——穷日子富过,不花隔夜的铜子儿!刨去刮风下雨,或是头疼脑热闹肚子,不能出去说书算卦,一家子吃喝的赊欠,以及躲不掉的房租、地头钱,只要是剩下钱了,一概吃光花净!
天底下三百六十行,哪一行没个传授?唱戏的、唱鼓曲的、说书的、说相声的、变戏法的、算卦的、卖野药的、赶庙会的、卖十三香的,还有卖剪刀的、卖梳篦的,都得拜师学艺。就连逛窑子捏果,也讲究个师父带徒弟,出哪门进哪门,怎么吃花酒、怎么打茶围、怎么挂衣、怎么铺堂,还有其中的术语行话、规矩套子,都得跟老色鬼们一点点学,学会了下次才敢一个人去。所以说花钱也讲究术业有专攻,各有各的门道。比方说这位喜欢捯饬,有了钱肯定得置办几身出门的行头。以前穷人才穿短衣裳,讲究的必须是瑞蚨祥的长衫马褂、内联升的缎子面儿布鞋,夏天戴盛锡福的巴拿马草帽,冬天换上海龙皮帽子,鼻梁子上架着亨得利的茶叶色儿水晶眼镜,手里头拎一根紫檀木的文明棍儿——正经牛毛纹的金星小叶檀,铜箍象牙头,满镶玉石。穿戴齐整了,迈着四六步,大街小巷一通溜达,引得大姑娘小媳妇儿纷纷侧目,心里头边那叫一个美!
再比方说那位喜欢听戏,有了钱就得捧角儿。过去的艺人之间有这么句话叫“北京学艺、天津走红、上海赚包银”。想要扬名立万儿、万众风靡,非得过天津卫这一关不可。各大戏园子轮番着来好角儿,价码也是比着往上要,一张马连良马老板的头排戏票,能顶十袋子白面!但是真正喜欢听戏的,不吃不喝不睡觉也得看去,凌晨两点半,拎着马扎披着棉被,坐到园子门口排大队,就为了给马老板叫个碰头好儿!名角儿来到天津卫演出,还得请真懂戏的票友、戏迷下馆子,帮自己说戏、出主意、想点子、挑毛病,否则就容易叠锅,上了台刚一开腔,就得让底下的人给“嗵”下去。戏迷能混到名角儿的酒席宴上,哪一个不是拿钱堆出来的?
提笼架鸟也是一乐儿,有人好养画眉、百灵、靛颏、绣眼、黄雀,这都是听叫的鸟,每天一早拎着笼子去河边野地,行话叫“冲”,让鸟醒醒盹儿、换换气儿,才能叫出多少“口儿”来。玩花鸟鱼虫必须得到鸟市“选才、求将”,野地里撞不上值钱的鸟。这可没有白捡的,一只好鸟不比一头牲口便宜。养鸟的家伙说道更多,讲究什么鸟进什么笼子,多少根笼条、多少根跳杠,什么样的钩子、什么样的盖板,哪位名家画的食罐水罐……这全是在论的。一整套配齐了,大拇指挑着扳指,二拇指拎上笼子,出去一溜才算露脸。除此之外,还有喜欢驯鸟儿的,诸如蜡嘴、老西儿之类,配上雕花的杠子、纯银的脖锁儿,还有“叨旗儿”的盒子、“打蛋儿”的绒球儿……没有一样不花钱的。也有喜好冬虫儿的,数九寒天怀揣蝈蝈、油葫芦,在茶馆里一坐一上午,蝈蝈听“酣儿”、油葫芦听“悠儿”,“酣儿”得打满了葫芦、“悠儿”得够多少道。至于养虫的器具,花样可就更多了。总而言之,一旦说入了这个坑,有多少钱也不够往里填的。除此之外,酒腻子混二荤铺大酒缸、得意水中的泡澡堂子、嗜赌如命的进宝局子、贪花恋色的钻暗门子、不抽不行的去大烟馆……九河下梢水旱码头,可有的是花钱道儿!
咱说了这么多,崔道爷是全不好兴,偏偏占个口腹之欲,说通俗一点儿就是“嘴馋”,亏什么也不能亏了嘴,他还得美其名曰“拿嘴挣的钱,我还得给嘴花了,要不然对不起咱这张嘴”!只要说置下“杵头子”了,应时当令的什么好吃吃什么。头号的大螃蟹、二寸厚的鳎目鱼、半尺长的对虾、胳膊粗的海参,寻常老百姓逢年过节也舍不得吃,他是三天两头往家招呼。光吃不行,他还得显摆显摆。崔道爷住在南小道子胡同的一个大杂院里,家家户户都是一间屋子半间炕,炉灶只能搁在门口。别人家贴饼子熬白菜,顶多抓把粉条子,如果说再切上一个半个的咸鸭子儿,那就算开荤了。您再看崔老道,大锅蒸海螃蟹,提前切得了姜蒜末儿放到碗中,倒上独流镇的陈醋,还有老天津卫说的“清酱”,也就是酱油,再拿筷子蘸着香油淋几滴答,不紧不慢地和弄匀了三合油,一边嘬着筷子头儿,一边蹲在灶台前等着。螃蟹熟了,他且不急着往外拾呢!先揭开锅盖让香味儿飘满了整条胡同,最好再引来几个“看嘴”的小孩儿,这才不紧不慢往大碗里捡螃蟹。顶盖肥的团脐海螃蟹,一个足有一斤多,蒸得了又红又亮,黄儿都往外挤,一掀开准是满满当当的双层盖儿。孩子们馋得流着哈喇子、抹着眼泪儿跑回家跟大人学舌去,他才心满意足地端进屋里连吃带喝,吧唧嘴的响动如同山呼海啸,隔着半条胡同都能听见!
不只在家吃,大饭庄子小饭馆子他也没少去。所谓“饱吹饿唱”,说书的也是如此,吃饱了吸不上丹田之气,嘴头子就不跟劲,加上他吃东西口儿还重,不论荤素,没蒜张不开嘴,吃完了口沫横飞这么一说,熏得头三排听书的脸儿都绿了,不骂八辈祖宗已经对得起他了,谁还给他掏钱啊?崔老道吃过这个亏,后来他也学乖了,天天早上起来,先用上等的“卫生牙粉”仔仔细细刷一遍牙,再嚼上几片头天沏剩下的茶叶,这都是为了去味儿的。也不敢吃早点,因为豆腐脑里也有蒜汁儿韭菜花,少了这个味儿还不对。饿着肚子出门撂地,一口气说到晌午饭前后,拴个扣子收了卦摊儿,推着小车到处走,哪儿热闹去哪儿逛,今天这个“楼”、明天那个“成”,进去先问伙计,后厨什么肉鲜亮、什么菜水灵?再指名道姓点哪位大师傅炒哪道菜,一会儿汁宽着点儿、一会儿芡薄着点儿,不够他穷讲究的。吃饱喝足了给家里人端俩现成的回去,半路上捎带脚再把晚上的酒菜买出来,当天的进项也就没了,到此心里才算踏实。
过惯了挣多少吃多少的日子,崔道爷是“上午饿肚子,下午坐轿子”,一天的生意也不敢耽误。怎知说完了《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他一连十几天没露面,可把追着听《四神斗三妖》的书迷急坏了。大家伙儿直犯嘀咕:《窦占龙憋宝》虽然告一段落了,《四神斗三妖》可还没完呢!崔道爷拴了个天大的扣子,人怎么不来了呢?麻子不叫麻子——他坑人啊!是不是跟那些个跑江湖的一样,说到一半换地方了?或是肚囊空了,又躲到什么地方“纂蔓子”去了?
咱把话说回来,再钩人腮帮子的评书,也仅仅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听了解闷儿,不听也不耽误正事,不能说没了他崔老道,别人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只不过天津卫撂地说野书的多了,为什么单单崔老道的《四神斗三妖》最抓魂儿?归根结底还是玩意儿出奇,不听个下回分解,真如同千百只小手儿在心窝子里抓挠。虽不耽误过日子,但是吃也吃不踏实、睡也睡不安稳,甭管南门口如何热闹,看不见说书算卦的崔老道,总觉着跟少了点儿什么似的。
崔道爷不出来不要紧,地道外蔡记书场的老板蔡九爷可又有书说了,撒出去传单“浮子”,挂上水牌子,接着讲《活埋崔老道》,号称津门实事。倒不是真挖个坑将崔老道埋了,而是专刨崔老道的活,这一次就讲他为什么不出来说书了。
蔡老板算是半拉门里人,江湖上的朋友多、耳目广,对各路说书先生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谁有几个相好的、谁跟谁有过节儿、谁欠了谁的钱……他全都一清二楚。但是这种事不能拿到书场子里说,说好了没人念你的好,万一说不好,让人抓住话把儿,轻则挨顿臭揍,重则吃官司蹲局子,往后也没法在这个行业里混了。唯独南门口的崔道爷,既没有师承传授,又没拜过门、叩过瓢儿,更没摆过知、请过客,根本算不上正经八百的说书先生,不被同行“敛家伙”轰走就不错了。蔡老板也是看人下菜碟儿,编纂出一段书外书,正话反说、反话正说,添彩儿卖关子,取乐儿打哈哈,真可谓引人入胜。
听书的都惦记着崔老道,想听听他到底去哪儿了,又为什么不往下说了,总归是聊胜于无。地道外蔡记书场的水牌子一挂出去,还真来了不少书座儿。蔡老板闲庭信步般登了台,手托小茶壶在书案后头一坐,跟台下众人寒暄了几句,拉家常似的开了书:“各位,前一阵子天气不错,就是风不算小,东南风混着西北风,刮得五迷三道的,其中还掺杂着一股子妖风。若问这股妖风起于何处呢?依我看就是南门口,出自那个妖言惑众的崔老道之口。他那部《四神斗三妖》为什么没有别人会说呢?是他自己编纂的,还是从哪儿得来的传授呢?别人不知道,我可是一清二楚。当初我请他来我的书场子‘吃知’,那个牛鼻子老道没出息,半辈子没吃过人饭,见着好东西管不住嘴,就着打卤面多喝了几杯,酒后吐真言,自己给我交了底——《四神斗三妖》全是他吃竹子拉笸箩——在自己肚子里胡编出来的!就跟他自吹自擂的‘遣将招神、降妖捉怪’一样,没有真玩意儿。他怎么捉妖呢?在脏土箱子里捡只死猫,去到人家房后,使劲往屋顶子上一扔,再敲开门,跟人家说‘您家里不干净,我给您破破’,进了院子踏罡步斗、画符念咒,耍一通王八蛋,最后把死猫找出来,唬得那家人一愣一愣的,多少不得给他掏几个香火钱吗?”
头些天,崔老道刚在南门口说完了一本《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围着他听书的老少爷们儿真是捧场,有头有尾听过了瘾,掏钱打赏的比以往多出五六倍。崔老道火穴大赚,自己也觉得痛快,鼓鼓囊囊的铜钱揣在腰间,一边琢磨着吃点儿什么解馋的,一边推着小卦车往回走。忽然有人从他身后追上来,抬手在他后脑勺狠拍了一巴掌:“老道,上哪儿去?”崔老道疼得直吸凉气,心中暗骂:“这他妈谁啊,怎么下这么狠的手?”捂着后脑勺转头一看,来人四十多岁,五短身材,穿着大褂儿挽着袖口,大脑袋秃眉毛,塌鼻梁大嘴岔儿,七扭八歪的一张脸上全是牛皮癣,冲这长相就值十个大嘴巴!
崔老道并不认得此人,正待破口大骂,那位却先开腔了:“哎哟,这怎么话儿说的,蚊子叮菩萨——认错人了,看您背影还以为是我一道友呢!”崔老道勃然大怒,跳着脚嚷嚷:“认错人了你给我一巴掌,这要是认对了,你不得活劈了我?”那位连忙赔不是:“哎哟道爷,大人不记小人过,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他俩一吵一闹,立时围上来不少看热闹的,不知道怎么档子事儿啊,这二位在大街上各走各的路,怎么突然打起来了?
一脸牛皮癣那位看见围上人了,当即抱拳称礼:“各位各位,怪我眼拙,认错人了,给道爷来了一巴掌。怎么办呢?光赔礼不行,我不能白打,他也不能白挨,我得请道爷吃饭。您要问吃什么?南北大菜、满汉全席,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那我可请不起。为什么呢?太贵了!我请他吃点儿实惠的行不行?咱来肉丝肉片儿、小鸡杂拌儿、鸡丝鱼丝蛤蟆丝儿、黄焖鸭子炒小鸡儿、鸡片鱼片蛤蟆片儿、醋熘葡萄咸鸽蛋……”一旁的崔老道恨得直咬牙,心道:“得,碰上同行了!”他也是老江湖了,还能不知道这手活儿吗?说行话叫“钓黏子”,其中也分文武。文的不外乎“数板”“门柳”“白沙撒字”;武的则指两个人装作互不相识,寻个蹬鞋踩袜子的由头当街开打,或是指着鼻子对骂,或是你打我一拳我踹你一脚,抱着一通骨碌,滚得满身黄土,引来过往行人驻足围观,趁此机会使活做生意。虽说是江湖艺人跑单帮的买卖道儿,你也不能随便抓个过路的下狠手啊!崔老道有心跟此人掰扯掰扯,转念一想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跑江湖卖艺的也不容易,今天挣了那么多钱,得赶紧找地方花出去,以免招来祸端。
他不再搭理那位,气哼哼地推上小卦车,分开围观的众人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劝自己:“囊中无钱,志气不扬,不过钱财太多,处处惹人耳目,说到底也是累赘,可是挣的钱多又不能扔,那怎么办呢?一个字——“花”!”他寻思着等吃完晌午饭,得到丰源海货店走一趟。那是天津卫最大的海货店,一座临街二层楼房,外墙贴着黄瓷砖,楼顶上置有东洋大钟,每天按时打点,远近可闻。楼下专营河海两鲜,常年给各大饭庄子供货,白铁打的大槽子里鲜鱼活虾应有尽有,而且人家是“掐尖儿”拿货,甭说缺须短鳞掉了爪儿的,个头稍微小点儿的、看着不欢实的一律不要,店里的鱼虾蟹贝又大又肥,在那儿买一只螃蟹,够在街边买多半盆的。楼上更了不得,从各省采办的海菜干货,像什么“雪白官燕”“净根青翅”“关东鱼骨”“金钱鲍鱼”“松门白鲞”“金华火腿”“营盘口蘑”……总之什么东西贵卖什么。崔老道平时舍不得去,那地方也不是他去得起的,今儿个是“光屁股淋雨——豁出去了”。他心里想象着,等会儿进到一楼大堂,挑上两大包解馋的海货,让伙计捆了,贴上“丰源海货”的红签,这往家一拎,叫街坊四邻瞧见了多提气!晚饭烫上半斤黄酒,蒸螃蟹煮对虾,一边剥一边喝,吃饱喝足闷上一觉,养足了精神头儿,明天好去南门口说书。不过海货这东西不能多买,家里又不趁个冰窖什么的,吃不完的存不住,就得买多少吃多少。今天挣得又多,只吃一顿海货可花不完,中午我也得来点儿讲究的……
他胡思乱想着拐过街角,恰巧经过一个把式场子,演双簧的、唱鼓曲的、做买卖的……各种声响吵吵嚷嚷,中间空地围的人最多,有老有少,也有小孩骑在大人脖子上看的,全都扯着嗓子拼命喝彩。崔老道纳闷儿,心说:“哪一路的买卖这么火?”忙将卦车停在墙根底下,拿链子锁上车轱辘,两手分开人群往前挤。只见空地当中戳着刀枪架,旁边立着一条壮汉,身形魁梧、膀大腰圆,挺凉的天儿,上身光着脊梁,露出两膀子疙瘩肉,下边穿着兜裆滚裤,牛皮板带煞腰,脚下抓地虎快靴,手里拿着面“哄子”,也就是铜锣,敲敲打打高声吆喝。崔老道瞧明白了,这是“挂”字行里打把式卖艺的,混着杂耍的又叫“杂棚子”——得有七八个人,在那壮汉身边,又是盘腿又是翻跟斗。接下来是单练、对打,又练起单刀、扎枪、三节棍、钢鞭,寒光闪闪耀人眼目。还有拉硬弓的,一人能同时拽开五六张硬弓。正练到热闹之处,上来一辆独轮车,车轱辘足有三四尺高,骑车的是个小姑娘,不过十四五岁,穿红戴绿,脑瓜顶上梳着两个抓髻,跟戏台上的哪吒差不多。独轮车围着人群转圈,或前行或后退,时而快行如风,时而急停如钉。接着又在车上表演杂技,顶碗、踢碟子、扭秧歌……轻捷如燕,技艺过人。本地人见多了戏法杂技,好的真捧,赖的真贬,这个杂技班子既有真功夫,又肯卖力气,围观的人群彩声不绝,就连崔老道也看得不住点头,一时间忘了该吃饭了。正瞧得入神,突然有一件东西,跟箭打的似的,挂着疾风直奔他面门而来。崔道爷哪想得到光天化日乾坤朗朗,这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会有人拿“暗器”打他?额头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敢情是骑独轮车的那姑娘一时失手,踢飞了一个小瓷碟子。多亏姑娘脚上没那么大劲,崔老道还不至于头破血流,这一下可也不轻,疼得他“哎哟”一声惨叫,眼前一阵阵发黑,脑门子上肿起个鸡蛋大小的鼓包,心中叫苦不迭:“我今天是活不成了,怎么一步一个坎儿啊?”那些打把式卖艺的也慌了手脚,呼啦啦围上来,连作揖带赔不是,好话说了一车。崔老道一早上没吃东西,卖着力气说完了《窦占龙憋宝:九死十三灾》,眼瞅着耽误了老半天,饥肠辘辘的哪有心思在大街上跟人置气?也暗暗觉得不对劲儿,怎么会接二连三地倒霉走背字儿呢?怕是末场书挣钱太多了,可别又跟上次一样,到头来一个大子儿留不住!
崔老道接连吃了两次亏,不敢在大街上走了,推着小卦车,避开熙熙攘攘的闹市,匆匆忙忙钻了小胡同,拐弯抹角、抹角拐弯,但觉一阵阵饭菜的香气直往鼻孔里钻。他抬头一望,瞧见个没牌匾没字号的小饭馆,门口收拾得挺干净,靠墙立着水缸,敞开的屋门上挂着个半截蓝布帘子,乍看跟寻常的住户一样,只是在门框旁挂了个笊篱,莫非这刷锅的玩意儿也能当幌子?崔老道以前没走过这条胡同,并不知道此处有个小馆子,不过一闻这炒菜的香味儿,又看小饭馆开在个不起眼的地方,就断定掌灶师傅的手艺高明,准有几个降人的拿手菜。正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主顾循着味道自己就找上门了,吃一回想二回,来的都是回头客,不挂牌匾照样生意兴隆。有肚子里的馋虫勾着,崔道爷哪还迈得开腿?心说不如在此喝杯酒压压惊,避一避霉头再说。
打定了主意,他便将卦车撂在门口,撩门帘往里走。见屋中仅有几张桌子,此刻已经过了饭点儿,没有别的客人,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正忙前忙后地收拾,看来是个夫妻店——老板在灶上炒菜,老板娘在前头招呼。墙上挂着六块小木头牌儿,黄底黑字分别写着“焦熘里脊”“尖椒肥肠”“干烧黄鱼”“酱焖肘子”“八珍豆腐”“虾油全爆”,看来都是店家的拿手菜。崔老道是奔着花钱来的,要说去大饭庄子,兴许还得琢磨琢磨,毕竟太贵的他也吃不起,进了开在胡同里的小饭馆子,那可跟到了姥姥家似的。他将菜牌上的六个拿手菜挨个点了一遍,又让老板娘给他烫了一壶二锅头。不大会儿工夫,酒菜陆续端上桌来。崔老道提鼻子一闻,的确是正宗老味儿,那还等什么?连吃带喝比画上了,挨个菜尝了一遍,不由得连声赞叹,这个没字号的小馆子真是藏着龙卧着虎!肘子焖得又糯又香,轻轻一提当中的骨头就能脱出来;肥肠收拾得干干净净,肥而不腻、外焦里嫩;干烧黄鱼肉细味足,微微带着点辣口儿,就着铺在上边的生葱丝,越吃越过瘾。最绝的是那道虾油全爆,全切成拇指肚大小的丁块,炒出来明汁亮芡,晶莹剔透,另有一小碟虾油,夹一筷子菜,蘸一蘸虾油,搁到嘴里一嚼,简直回味无穷。津沽八十八家最出名的大饭庄子,家家有这道全爆,崔老道至少吃过其中的一多半,跟人家这个不挂招牌的小饭馆一比,那些大饭庄子掌勺的全得再去拜师学艺去。
菜吃着顺口儿,酒当然也没少喝,装满了半斤二锅头的锡利壶,让他喝了个底朝天。崔道爷向来口无遮拦,又没多大出息,饿了饱了横,酒喝到位了得意忘形,忍不住卖派卖派,叫过掌勺的老板一挑大拇指:“好!贫道尝尽了天下美味,你这手艺绝对算数得着的。如若开个饭庄子,什么四大楼八大成,全都没生意了!”老板赶紧抱拳称谢:“您抬举了!家传的手艺,做个小买卖糊口,别的咱可不敢想。”崔老道点了点头:“不过美中不足啊,全爆差了点儿意思,贫道点拨你一句,这个菜就没挑了!”
开饭馆的迎来送往,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尤其是喝完了酒不懂装懂满嘴胡吣的,老板早已见怪不怪了,可对付这路酒腻子你还不能抬杠,就得顺着他说:“道爷,小的我愿闻其详。”崔老道故作高深,手捻须髯、微闭双眼,摇头晃脑地说:“我来问你,全爆里用了哪几样东西?”饭馆老板不以为然,一听问这话就是外行,全爆里放什么并无一定之规,主要看当天备的什么料,只要味道不犯冲,都可以往锅里放,却仍赔着笑脸敷衍:“我用的是鸡丁、目鱼花、虾仁、海参、肚块、鸭胗、贝柱、墨鱼、玉兰片。”崔老道一边听,一边掰手指头数着,听完一拍桌子:“对啊,你只用了九样东西,老话讲‘九为整、十为全’,不够十样怎么能叫全爆呢?”老板有心说一句:“炝锅的葱姜蒜不算材料?那加一块不就超出十样了?再说我这一个没招牌的小馆子,哪路食客有那个闲心,吃一道全爆还非得数出十样来?”转念一想,宁跟明白人打架,不跟糊涂人说话,我跟一个醉鬼较什么劲呢?于是给他作了个揖:“承蒙道爷指点,您真称得起是无一行不懂、无一事不明,小的我受益匪浅。”说完又叫老板娘烫了一壶酒,给崔老道摆在桌上:“这是我敬您的,您吃着喝着,我先忙我的去了。”
崔老道却没卖弄够,一把拽住老板的袄袖子:“等会儿等会儿,店里又没别的客人你忙什么去?听贫道把话说完了……”老板走不成了,只得给他个耳朵。崔道爷自顾自地说了个口沫横飞:“为什么全爆非得有十样呢?不仅因为十为全,按咱天津卫饭庄子的规矩,菜单子上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独面筋,一盘菜里只有面筋,挑不出第二样;爆双花,就是鱿鱼花、腰花;你要说烩三丝,那必须是海参丝、肉丝、笋丝;心、肝、腰子搁到一块儿,那叫爆三样,不能叫爆五样、烩七丝……”崔老道干别的稀松二五眼,可要说沾上吃喝,他绝对是当仁不让,最会挑肥拣瘦,拿出在路边说野书的能耐,车轱辘话来回叨咕,一句拆成三句,三句拆成五句,一张嘴口若悬河:“我再跟你说说全爆怎么做,这里面的规矩可大了去了,主料讲究,配料更讲究。葱要用宝坻的‘五叶齐’,切成蛾眉葱丝,蒜也得选宝坻的‘六瓣红’,切成凤眼蒜片。急火热油下锅,一抖手来个大翻勺,勺里的鱼花、肉丁不乱不散,再翻第二回,比第一回翻得高,第三回要比第二回翻得高,这叫步步高。来个三翻四抖、花打四门,跟说相声的一样,这个菜炒出来才能入味儿、口儿正!”
崔老道摇头晃脑一通胡吹海侃,饭馆老板实在听不下去了,心说:“我这一天趴锅燎灶忙忙叨叨的,为了挣你那仨瓜俩枣儿的,还得听你这通穷白话?”趁着崔老道咽唾沫的工夫,赶紧说:“道爷道爷,我拦您一句,您真是吃主儿,太懂行了,冲这个我今天也得给您打个八折!”崔老道大喜:“行行,那我可不客气了,赶紧结账!”仰脖干了壶中酒,付过账要往外走,却觉得还是没说痛快,一扭身又回来了,大言不惭地说:“贫道看你是可造之材,还得再点拨点拨你,一道菜的口味正不正还得看作料,那可马虎不得。比如说这个面酱,你就用孟家老酱园的‘三年甜’,酱油用宏钟牌的,不过点到为止啊,搁多了遮鲜味儿。再有一节,你这牌子上的菜本来就不多,有了八珍豆腐,又有虾油全爆,这两道菜有点儿重了,这得改改!”老板都快让他烦死了,鸡啄碎米一般使劲儿点头:“您说得太对了,我再送您俩冷荤,您带家去,给家里人尝尝!”扭头吩咐老板娘,“快给道爷切一盘酱肘花,再拿俩卤猪蹄子!”
崔老道暗暗得意,不枉我铁嘴霸王活子牙的名号,仅凭着几句话,家中老小又有饭辙了。接过老板娘递来的蒲包,喜滋滋出了小饭馆。他推着卦车直奔丰源海货店,把当天晚上的吃喝都买齐了,又迈步进了旁边的茶行。小伙计认识他,知道他平时只买三十个铜子儿一斤的茉莉花茶,每个月固定只花三十个铜子儿,抠抠搜搜多一个都不带掏的。但做生意的和气生财,无论什么人进了门,买不买茶叶都得笑脸相迎,立刻弯腰赔笑打着招呼:“崔大爷,您还是老规矩?要我说您真是想不开,三十个铜子儿一斤的茶叶里边净是碎末子,喝着牙碜,第二泡味儿就淡了。戏是越听瘾越大,茶是越喝口儿越高,可是一问您您就说喝惯了,是不是舍不得喝点儿高的?”崔老道当天挣得比哪天都多,让兜里的钱烧得五脊六兽,底气也足了:“嘿!你说你这孩子,怎么还瞧不起你崔大爷了?来,给我拿一块钱一斤的,来二两!”想不到小伙计还挺会做买卖,摇着脑袋说:“一块钱一斤的算什么好茶叶?我们头天来了一批香片,白茶的茶青,熏了九窨,沏一碗满院子飘香,也没多贵,五块钱一斤。人家宅门里的老爷太太都喝这个,要不您也尝尝?”崔老道今天没少喝酒,小饭馆的老板又把他捧美了,早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心说我也不缺胳膊不短腿的,凭什么不能喝好茶叶?一咬牙一狠心,掏出一块钱,买了二两香片。饶是如此,当天说书挣的钱愣是没花完。
晃晃荡荡回到家中,当天晚上,崔道爷就着海货,又美滋滋喝了一顿酒,然后往茶壶里捏了一捏半的上等香片,滚开的水沏得了,小口小口地抿着,连喝了五碗。别说,一分钱一分货,十分钱买不错,贵有贵的道理,好茶叶是香,这股子香气能在嘴里转悠半天。他倒是没忘“生意钱,当天完”的规矩,一边喝茶一边盘算:“今天挣的钱比哪天都多,不仅下馆子吃饭打了八折,老板还额外送我俩冷荤,以往出门可净倒霉了,这一次不仅没吃亏,居然还占了便宜,许是我铁嘴霸王活子牙时来了运转、否极了泰来了?看来风水轮流转,天道有轮回,倒霉事还能总让我碰上吗!”
崔老道吃饱喝足了,晕晕乎乎往炕上一倒,一会儿想想小饭馆的全爆,一会儿想想丰源海货店的螃蟹,一会儿又想想那五块钱一斤的好茶叶,光咂摸滋味就咂摸了半宿。不承想到了后半夜可坏了,只觉全身乏力,脚底下发飘,脑袋瓜子一阵阵地直犯迷糊,紧跟着脸也青了,虚汗也下来了,五脏六腑如同翻江倒海,躺在炕上直翻白眼儿。
这可把他老婆崔大奶奶吓坏了,急忙披上衣裳,去敲同院六哥六嫂子家的大门。六哥在南市三不管儿摆摊卖药糖,号称“天津卫独一份”,家里常备着熬药糖的中草药,于民间来说,他这算半个郎中。街坊邻居有个头疼脑热、吐酸水儿打饱嗝的都找他。六哥两口子随着崔大奶奶进屋一看,崔老道已然神志不清,抬头纹都开了,看来这人要完啊,药糖可治不了要命的病!崔大奶奶闻听此言,真是香炉里长草——慌了神了,一屁股坐在炕头上,哭天抹泪地叫屈,忽而又想起了什么,对六哥说道:“我记着鸟市里有一家‘普济堂’,卖牛胎丸,上治跌打损伤,下治精神不振,什么病都能治,不行明个儿一早……”六哥一拍大腿,拦住她的话头儿,叹气道:“您是有所不知,那都是骗人的把戏!何况崔道爷的脉都快没了,哪还等得到明天早上?我倒有个主意,租界地的洋医馆专治疑难杂症,不行咱死马当成活马医,尽快把崔道爷送过去,说不定人还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