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通常把纳西布叫作阿拉伯人或是土耳其人[22],这就不得不费一番口舌来解释一下,以免使人产生怀疑,以为纳西布并不是一个出生在巴西的巴西人,而是一个加入了巴西国籍的外国人。实际上,纳西布出生在叙利亚。四岁那年,他乘坐一艘法国轮船在巴伊亚市上岸,然后就来到了伊列乌斯。那时候,因为种植可可能挣到大钱,伊列乌斯的名声已经传遍国内外,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人从海路、内河和陆路来到这里,有的乘坐轮船、汽船或独木舟,有的骑着毛驴,也有的从自己新开辟出的小路步行而来。这些人来自国内外的各个地区:塞尔希培州和西阿拉州,阿拉戈斯州和巴伊亚州,累西腓市和里约热内卢市,叙利亚和意大利,黎巴嫩和葡萄牙,还有的人是从西班牙和各种各样的少数民族居住的地区来的,包括工人、农民、商人、寻找出路的青年、土匪、冒险家、衣着鲜艳的女人,甚至还有一对希腊夫妇,只有上帝才知道他们俩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所有这些人,包括刚刚开办起巧克力粉厂的那些头发金黄的德国人和在铁路上工作的那些高傲的英国人,都变成了这个可可产区的人了,都适应了当地还处于半开化状态的风俗习惯:流血的械斗、打埋伏和杀人。这些人来到此地不久,就变成了真正的好样的伊列乌斯人。他们种植可可,开办商店、修路、杀人,在夜总会里赌博,在酒吧间狂饮,兴建起一个个发展迅速的村镇,砍倒了一片片使人感到恐怖的原始森林。他们挣了钱又把它花掉,觉得自己就是本地人,和那些在可可种植以前就住在这里的老伊列乌斯人没有什么两样。
伊列乌斯过去只是个雅贡索们居住的兵营,多亏了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各式各样的人,它的旧貌才开始消失,渐渐变成了一座城市。所有这些人,甚至包括最后一个来到该地的想靠发了财的上校们混碗饭吃的流浪汉,都为这一地区所取得的惊人的进步出了力。
几个姓阿什卡尔的兄弟和纳西布是亲戚,他们不仅加入了巴西国籍,而且成了地地道道的伊列乌斯人。他们参加过为争夺土地而进行的械斗,其英雄业绩流传很广,只有巴达罗家族、布拉斯·达马西家族、著名的黑人若泽·尼克以及阿曼西奥·莱阿尔上校等人可以和他们相提并论。其中一个名叫阿布杜拉的排行老三的人,一天,他正在皮兰吉的一家夜总会里悠闲地玩着扑克,有五个雅贡索被派来收拾他。他打倒了其中的三个以后才惨遭毒手。他的兄弟们以残忍得无法让人忘记的方式为他报了仇。要想了解纳西布的这些阔亲戚的情况,只要翻翻法庭的年鉴,看看检察官和律师们的发言记录就行了。
的确,有很多人把纳西布叫做阿拉伯人或土耳其人。这些人恰恰都是他最好的朋友,以此来表示友好和亲热。纳西布不喜欢别人叫他土耳其人,他总是怒气冲冲地拒绝这个绰号,有时候甚至会骂起街来:
“土耳其人是你妈!”
“哎,纳西布……”
“你叫我什么都行,就是别叫我土耳其人。我是巴西人。”他用大手拍着毛茸茸的胸脯说,“感谢上帝,我的父母都是叙利亚人。”
一听到有人讲叙利亚人和土耳其人都是一码事的时候,纳西布就会叫起来:
“一码事?胡扯!这是因为你无知,不懂得历史和地理。土耳其人都是些土匪,是最不幸的一个种族。把一个叙利亚人叫作土耳其人,这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啊,纳西布,你别生气,我们不是要侮辱你,因为这些外国的事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人们所以这样称呼他,也许不是因为他的祖先是东方人,而是因为他的嘴唇上边留着已被废黜的土耳其苏丹的那种胡子。浓密的胡须遮住了嘴唇,聊起天来的时候,他总爱用手理着胡子尖。他的脸胖胖的,显得十分和善。两只眼睛特别大,一看到女人就露出贪婪的神情。他的那张嘴很大,很馋,动不动就笑。这个巴西人的个头很大,又高又胖,有着扁平的脑袋,浓密的头发,肚子显得过分肥大。“都怀孕九个月了。”上尉一输棋就这样取笑纳西布。
“在我父亲的故乡……”晚上,每当酒店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的时候,一聊起天来,纳西布总是要用这样一句话来作为他讲故事的开场白。
因为纳西布自己的故乡是伊列乌斯,一个令人愉快的滨海城市,周围都是可可种植园,土地十分肥沃,他是在这里长大成人的。纳西布的父亲和叔叔们学着阿什卡尔兄弟的样子,离开家首先来到这里,纳西布是后来同母亲和一个六岁的姐姐乘坐三等舱一起来的,当时他还不满四岁。他还能够朦朦胧胧地回忆起当时旅途中的一些情景,父亲先是在巴伊亚市等着他们,然后一家人就乘坐独木舟一起来到伊列乌斯。那时候,这里还没有停船的码头。纳西布恰恰回忆不起来叙利亚是个什么样子,他对于故土没有任何印象,他已经完全和新的祖国融为一体,完全成了一个巴西人,一个伊列乌斯人。对纳西布来说,仿佛从他乘船来到巴伊亚市、父亲泪流满面地吻着他的时候,他才开始来到人间。他们一到伊列乌斯,商人阿济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两个孩子领到伊塔布纳市(当时叫作塔博卡斯)老塞吉斯蒙多的公证事务所,把他们注册为巴西人。
办理加入巴西国籍的手续进行得很快,只要花上几千雷斯,令人尊敬的公证人塞吉斯蒙多就会把事情办得非常成功。塞吉斯蒙多没有盘剥他人的想法,收费十分低廉,这就使得所有的人都愿找他来办理入籍手续。他不仅使移民的子女,而且也使那些到巴西来谋生的移民本人都变成了真正的巴西公民,把既精致又有效的出生证明卖给他们。
在一次为争夺土地而进行的械斗中,公证事务所被纵火焚烧。放火人的目的是要把有关塞克罗·格朗德森林面积的字据及其他有关的契约付之一炬,这件事甚至在一本书里有过记载。所有的出生和死亡登记册都被烧掉了,数百名伊列乌斯人不得不重新登记注册。(那时候,伊塔布纳市还只是伊列乌斯下属的一个区。)这件事怨不得任何人,更怨不得老塞吉斯蒙多。登记册被烧掉了,但是有不少人可以作证,阿济兹和佐拉妮的两个孩子——纳西布和十分胆怯的萨尔玛——出生在该地的费拉达斯营地,在公证事务所被烧毁之前就已经在这里注册登记过。塞吉斯蒙多怎么能够冒天下之大不韪,怀疑富有的庄园主若泽·安图内斯上校所讲的话,或是怀疑在银行里开有户头的布店老板法德尔所讲的话呢?怎么能够怀疑教堂圣器保管人博尼法西奥所讲的话呢?博尼法西奥总是在这种情况下充当可以信赖的证明人,以此来增加他那微薄的收入。又怎么能够怀疑一条腿的法比阿诺所讲的话呢?法比阿诺是从塞克罗·多·埃斯皮尼奥那个地区被赶出来的,他不单可以替人作证,为了谋生,他什么样的事情干不出来呢?
这些事已经过去快三十年了,老塞吉斯蒙多早已离开了人世,死的时候受到了人们的普遍颂扬,至今大家还记得他葬礼的场景。所有的人都参加了葬礼,他早就没有什么仇人对头了,就连纵火烧他公证事务所的那些人也已不再是他的敌人了。
在他的坟墓前,演说家们发表了讲话,赞扬他的美德,把他说成是可尊敬的正义的公仆、后代人的楷模。
塞吉斯蒙多轻而易举地就把前来找他登记的所有儿童都注了册,使他们成为出生在巴西巴伊亚州伊列乌斯的人,就是对那些显然是在火灾以后很久才出生的人,他也没有去进行认真的调查。他不是对什么事情都怀疑的人,也不是形式主义者,况且,在伊列乌斯刚刚开始种植可可的那个时代,他也不可能这样做。当时,黑幕交易盛行,伪造契约、土地面积证明和抵押债权的事屡见不鲜,公证事务所和公证人在为砍伐森林和开辟可可园而进行的斗争中成了十分重要的工具。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去辨别一份文件的真伪呢?当一个孩子危险地生活在枪战之中,生活在一群群武装的雅贡索之间,生活在致人于死命的埋伏圈里,他又怎么可能去核实他的出生地点和精确日期这类吹毛求疵而在法律上又要求准确无误的细节呢?生命是美好的,又是变化无穷的,让老塞吉斯蒙多怎么去仔细考察出生地点的名称呢?登记注册的时候,一个巴西人出生在叙利亚的一个村庄还是在费拉达斯,在意大利的南方还是在皮兰吉,在葡萄牙的外山省还是在里约多布拉索,这在实际上又有什么关系呢?老塞吉斯蒙多已经让划分土地的字据搞得焦头烂额了,他为什么还要给那些正直的公民制造麻烦呢?这些人只不过是为了履行法律手续才前来给自己的子女登记注册的。他轻易地就相信了那些和蔼可亲的移民所讲的话,收下他们送来的微薄礼品。总会有证明人陪着这些人来登记,这些证明人都是些可尊敬的人物,有些时候,他们说的话甚至比任何合法的文件都更有价值。
如果说偶然有几次他内心曾对那些人讲的话产生过怀疑,也绝非是因为来登记的人多付了些手续费和工本费,或是给他的老婆扯了一块布料,给他的院子里添了一只母鸡或是一只火鸡,才使他又打消了怀疑,转而变得心安理得起来,而是因为他和大多数人一样,衡量一个人是不是真正的当地人,不是看他出生在哪里,而是要看他为当地办了些什么好事,有没有勇气闯进森林去面对死亡挑战,种下了多少棵可可树或是开办了多少家商店,为本地区的发展做过多少贡献。这就是伊列乌斯人的想法。塞吉斯蒙多的一生历尽沧桑,有丰富的生活经验。他老于世故,对人有很强的理解力,所以办起事来就不是那么优柔寡断的了。他的经验和理解力都是为这个可可产区服务的,至于优柔寡断,恰恰是由于人们摒弃了它,巴伊亚州南方的城市才有了发展,修建了公路,开辟了庄园,办起了商店,建成了港口,盖起了楼房,出版了报纸,向全世界出口可可。城市的发展靠的是开枪和打埋伏,伪造字据和虚报土地面积,凶杀和犯罪;靠的是雅贡索和冒险家、妓女和赌棍,还有鲜血和胆量。有一次,塞吉斯蒙多曾考虑过他应该谨慎一些。在测量塞克罗·格朗德森林的面积时,他突然产生了这个念头,因为在这么一大笔黑幕交易中,他所得到的报酬却微乎其微。结果,他的公证事务所被纵火烧毁,自己腿上也挨了一枪。子弹打错了地方,也就是说,错打在他的腿上了,因为这一枪本来是朝他的胸口打来的。从那时起,他就不再那么一丝不苟了,要价也低多了。多亏了上帝,他更像一个真正的伊列乌斯人了。正因为如此,当他年过八十离开人世的时候,人们怀着真正崇敬的心情来参加他的葬礼,怀念这位在当地堪称是具有公益心和献身正义的模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