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纳西布胸中的怀念之情越来越厉害,仿佛加布里埃拉已经不在了,仿佛她是一定会走的。他决定给加布里埃拉买一件礼物,她现在正需要一双鞋。加布里埃拉在家里时总是打着赤脚,到酒店里来就穿上拖鞋,这样不好。有一次,他们俩在床上开心逗乐,纳西布一边挠着加布里埃拉的脚心,一边对她说:“你买双鞋穿吧。”加布里埃拉以前在庄稼地里干过活,又从内地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然而,光脚走路的习惯却没有使她的脚变形,她穿三十六码的鞋,只是脚指头略微有些分离,大拇指很有意思地扭向一边。对每一个细节的回忆都使纳西布心里充满了柔情与怀念,仿佛他已经失去了加布里埃拉。
纳西布朝下街走来,手里拿着一个包袱,里面是一双他觉得蛮好看的黄色布鞋。看到模范文具店里人声鼎沸,十分热闹,纳西布情不自禁地朝那里走了过去。现在他正需要散散心。柜台前为数不多的几把椅子上都坐满了人,还有几个人站在那里。纳西布的心里油然产生了一种好奇感,尽管并不十分强烈。人们大概正在议论工程师的事,对这场政治斗争做着各种展望。纳西布加快了脚步,他看见埃泽基埃尔·普拉多律师正挥舞着胳膊讲着什么,等他赶到文具店的时候,听到了律师的最后一句话:
“……对社会和对民众都缺乏尊重……”
奇怪!他们并没有谈论工程师的事,而是在议论热苏伊诺·门东萨上校出人意料地又回到城里来的这件事。热苏伊诺·门东萨上校把妻子和牙科大夫打死之后,就躲回到自己的庄园。刚才他从市政府前面走过,到拉米罗·巴斯托斯上校的家里去了。对热苏伊诺·门东萨上校回城一事,埃泽基埃尔律师提出了异议,认为这是对伊列乌斯市尊严的一种冒犯。若奥·富尔仁西奥笑着说:
“哎,埃泽基埃尔,什么时候你见过这里的人因为一个杀人凶手自由自在地在大街上走动而见怪呢?如果所有杀过人的上校都必须待在庄园里,伊列乌斯市的大街上就要空无一人了,夜总会和酒吧间就只好关门,我们的这位纳西布先生就要倒霉了。”
埃泽基埃尔律师不同意这种说法。说到底,是他本身的职责不能同意这种说法。奥斯蒙多的父亲已经聘请他在公审团里对热苏伊诺提出起诉,因为这位商人信不过检察官。对因为通奸问题而杀人犯罪的凶手进行起诉,只不过是例行一下公事罢了。
奥斯蒙多的父亲是位富商,与巴伊亚市的权贵们关系甚密,他使伊列乌斯市整整动荡了一个星期。牙科大夫安葬两天之后,这位商人身穿丧服,乘船来到了伊列乌斯市。他十分喜爱自己的这个长子,不久前还为奥斯蒙多大学毕业而隆重地庆祝了一番。商人的妻子因为儿子遇害悲痛欲绝,已经交由医生去照料。商人来到伊列乌斯市,决心想尽一切办法,不使凶手逃脱法律制裁。全市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牙科大夫的父亲的那副痛苦表情使很多人深为感动,结果就发生了一件颇为奇特的事情:牙科大夫被打死之后,几乎没有人参加他的葬礼,送葬的人刚够把灵柩抬起来。商人最早采取的措施之一就是组织了一次对儿子的祭奠。他订购了插满鲜花的花圈,从伊塔布纳市请来了一位神父,四处奔走,把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只要和奥斯蒙多有过接触的人统统请来参加这次祭奠活动。他甚至敲开了多斯·雷伊斯姊妹的家门,手里拿着帽子,干枯的眼睛里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有一天夜里金基娜牙疼得很厉害,曾经找牙科大夫医治过。
在客厅里,商人向这两位老处女介绍了奥斯蒙多童年时代的一些情况,讲他在上学时如何用功,说奥斯蒙多可怜的母亲因为儿子遇害已经一蹶不振,失去了生活的乐趣,像个疯子一样在家里走来走去。后来三个人都掉了泪,连在走廊门口听他们谈话的老用人也哭了。多斯·雷伊斯姊妹领着商人看了她们的圣诞节马棚,两个人一齐夸奖起牙科大夫来:
“一个好小伙子,那么知书达礼。”
和出殡那天的情况完全相反,墓地的祭奠活动获得了完全的成功。商人们、鲁伊·巴尔博扎文学会的全体成员、进步俱乐部的理事们、教师若苏埃以及其他很多人都参加了这次祭奠活动。多斯·雷伊斯姊妹也到墓地去了,她们挺直身子站在那里,每人手里拿着一束鲜花。事先她们征求了巴西利奥神父的意见:到一个新教徒的墓地去祭奠是不是犯罪行为?
“不为亡灵祈祷才是犯罪行为……”总是来去匆匆的巴西利奥神父回答她们说。
瘦瘦的总带着一副诡秘神情的塞西利奥神父曾指责过她们的这种想法,巴西利奥神父知道后不以为然地说:
“塞西利奥狂妄自大,他喜欢人们进地狱去受苦受难而不喜欢他们上天堂去享受欢乐。你们放心好了,我来赦免你们的罪过。”
走在这位悲痛欲绝和很有活动能力的商人身边的是律师埃泽基埃尔、上尉和尼奥加洛。蒙迪尼奥也来了,他不是可以算做牙科大夫的邻居和洗海水浴的伙伴吗?出葬的时候一个花圈也没有,灵柩上一支鲜花也没放,现在,人们为死者奉献了花圈和大量的鲜花。墓前立起了一个大理石的墓碑,上面写着奥斯蒙多的姓名以及出生和去世的日期。为了使人铭记这桩罪行,上面还刻上了“惨遭杀害”这样几个字。埃泽基埃尔律师开始为这件事奔走疾呼。他要求法院对热苏伊诺采取预防性拘捕措施,在遭到法官的拒绝之后,他又上诉到巴伊亚市法院,现在正等着开庭审理。据说,如果埃泽基埃尔能使热苏伊诺被判刑入狱,奥斯蒙多的父亲答应给这位律师五十康托的酬金,这可是一大笔钱!
人们谈论热苏伊诺·门东萨上校的时间并不长,因为这一天最使人感兴趣的人物是工程师。埃泽基埃尔发现,他对热苏伊诺的激愤情绪——商人高价收买来的——并没有能打动听众,也就和大家一块儿议论起疏通港湾口的事以及这件事将要产生的后果来:
“干得好,这一回那个老雅贡索可要大伤脑筋了。”
“这么说你也是支持蒙迪尼奥·法尔康的?”若奥·富尔仁西奥问道。
“我为什么不能支持?”律师反问道,“在过去那些可怕的岁月里我一直追随巴斯托斯家族,替他们打过几场官司,可我得到了什么好处?选我当市政委员?不管有没有他们,我想当选多少次就能当选多少次。可一到决定谁来当市政委员会主席的时候,他们就把头号大文盲梅尔科·塔瓦雷斯抬了出来。只要我能够被提名,我肯定就可以当选。”
“你做得很对,”尼奥加洛说,“蒙迪尼奥的想法跟他们不同。要是他上了台,伊列乌斯的很多事情就要改变了。如果我是个有影响的人物,我就会站在他这一边……”
纳西布插话了:
“工程师待人很和气,他像个运动员,嗯?更像个电影演员……他肯定会使很多年轻的姑娘神魂颠倒……”
“他是有妇之夫。”若奥·富尔仁西奥说道。
“可跟老婆分居了。”尼奥加洛补充说。
他们怎么会知道工程师的这些私事呢?若奥·富尔仁西奥解释说:午饭以后,上尉把工程师带到模范文具店,这些事都是他自己讲的。他的老婆是个疯子,现在正在医院里接受治疗。
“你知道现在谁正在跟蒙迪尼奥谈话吗?”一直没有吭气的克洛维斯·科斯塔开口问道。这位报社社长的眼睛望着酒店外面,等着看黑人报童上街叫卖《伊列乌斯日报》。
“谁?”
“阿尔蒂诺·布兰多上校……今年他把可可卖给了蒙迪尼奥,很可能把他拥有的选票也卖给他……”克洛维斯声音一变,突然问道,“怎么今天还不见有人出来卖报呢?”
阿尔蒂诺·布兰多上校的庄园位于里约多布拉索,在那个地区,除了米扎埃尔上校以外,数他的庄园最大。当地所有的选民在投票时都听他的话,他对政局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克洛维斯·科斯塔讲得一点不错,在蒙迪尼奥的办公室里,穿着长筒靴的阿尔蒂诺·布兰多上校正坐在一把有扶手的皮面软椅上,品尝着蒙迪尼奥拿出来的法国酒。
“蒙迪尼奥先生,今年的可可收成真是让人高兴。你应该到庄园去走一走,看一看,跟我们在一起待上几天。虽说是寒门陋室,可要是你愿意赏脸光临的话,肯定饿不着你。你去看看结满了果实的庄园,棵棵可可树都金光灿灿的。我已经开始采摘了……可可结得那么多,看看可以使人赏心悦目。”
出口商拍着庄园主的腿说:
“我一定去,找个星期天我到你的庄园里去看看……”
“你星期六去,星期天地里没人干活,然后星期一再回来。当然,如果你愿意去,我随时都欢迎……”
“那就一言为定,我一定找个星期六去。现在我已经可以出门走走了。前些日子,我让工程师的事给拴在这里了。”
“听说工程师已经到了,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上校。明天他就去察看港湾口。你要做好准备,不久你们庄园的可可就可以直接出口了,从伊列乌斯直接出口到欧洲,到美国……”
“好哇,先生……真没想到……”他又喝了一口酒,用一双机敏的眼睛望着蒙迪尼奥。“这酒可是头等的好酒,不是本地产的吧?”没等蒙迪尼奥回答,他又接着说,“听说你也要参加竞选?有人对我讲了这件事,可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