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西布失去了安宁、欢笑和生活的乐趣,已经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挂在嘴上的笑容不见了,嘴唇上边的胡子不再整整齐齐,他甚至已经无心抚弄胡子尖玩了。没有什么事情比这种没完没了的冥思苦想更能折磨人了。他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人一天比一天消瘦,满腹忧愁,不再是个快快乐乐、谈笑风生的人了。
托尼科·巴斯托斯趴在柜台上,自己倒了一杯苦味啤酒,嘲弄地看着这位没精打采的酒店老板,说:
“现在你整天垂头丧气的,和原来的纳西布相比,简直是判若两人。”
纳西布两只大眼睛瞪得圆圆的,他望着这位仪表堂堂的公证人,沮丧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话。最近这段时间,纳西布对托尼科越来越感到亲近。他们过去一直是朋友,不过交情不深,只是一起议论议论妓女,一起去夜总会,一起喝酒。自从加布里埃拉来到这里以后,他们俩的关系就加深了。每逢中午,当加布里埃拉耳朵上别着玫瑰花走进酒店的时候,在所有的来酒店喝开胃酒的顾客当中,只有托尼科一个人显得十分慎重,他只是极有礼貌地向加布里埃拉打个招呼,问问她身体怎么样,夸奖一番她那无与伦比的烹调技术,从不挤眉弄眼地跟她调情,不对她讲什么悄悄话,也不想去拉拉她的手。在托尼科眼里,加布里埃拉俨然一位应该尊敬的太太。漂亮,令人神往,然而又可望而不可即。当初纳西布雇到加布里埃拉的时候,他最担心的人物就是托尼科了,生怕他把加布里埃拉勾引过去。托尼科难道不是一个举世无双、最能征服女人的美男子吗?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令人吃惊,使人难以理解:加布里埃拉一来到酒店,人们就会兴奋起来,而托尼科却一本正经,对加布里埃拉极为客气与尊重。大家都知道纳西布与他这位漂亮的厨娘之间的关系,当然,名正言顺地讲,加布里埃拉不过是纳西布的厨娘,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任何其他关系。大家正是以此为借口,即使是当着纳西布的面,他们也要对加布里埃拉讲上几句甜甜蜜蜜的话,往她手里塞小纸条。纳西布读着最初的一些纸条的时候,心里感到十分厌恶,把它们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现在,他则是怒气冲冲地把它们撕得粉碎。塞给加布里埃拉的纸条很多,其中有些写得十分肉麻。托尼科从来没有这样干过,这表明,他是纳西布真正的朋友。他尊重加布里埃拉,仿佛加布里埃拉是位已婚的太太、上校的夫人。这究竟是不是友谊与尊重的标志呢?因为格洛莉娅的事,科里奥拉诺上校对托尼科进行过威胁。纳西布不仅没有这样做过,而且只对托尼科一个人没有怨言可发,只肯把自己内心的痛苦讲给他一个人听:
“世界上最糟糕的事就是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难在什么地方呢?”
“你没看到吗?我心里烦透了,人也一天天地瘦了,呆头呆脑的就像个傻瓜。有一天,我甚至忘了偿还一笔到期的贷款,你看我现在……”
“恋爱可不是件开玩笑的事……”
“恋爱?”
“不是恋爱吗?爱情是世上最美好的事,但也最能折磨人。”
恋爱……爱情……每天午休的时候纳西布都在与这些字眼做斗争。他不愿意衡量他对加布里埃拉的感情究竟深到何种程度,他不肯面对现实。他把自己对加布里埃拉的感情看成是一时的情爱,只不过比对其他女人的情爱更为强烈,持续的时间也更长罢了。但是,他从来没有为一时的情爱这样苦恼过,这样吃醋过,这样提心吊胆过,生怕失去了加布里埃拉。他所担心的不是要失去这样一位有名气的厨娘,虽然酒店所以这样兴隆多半取决于加布里埃拉那两只神奇的手。现在,纳西布考虑的不再是这件事了,这种担心历时很短。如果说,他吃不进饭,忧心忡忡,心烦意乱,那都是因为他无法想象,就是一夜不睡在加布里埃拉的身边,感受不到她肉体的温暖,那将会是个什么样子。即使在不能行房的那些日子里,纳西布也要睡在加布里埃拉的床上,加布里埃拉偎依在他的怀里,身上散发出的丁香气味直钻进他的鼻孔。在那些日子里,纳西布睡不好觉,他要抑制自己的情欲,把它积蓄起来,等到可以重新与加布里埃拉行房的时候,他就会像真正的初婚之夜那样激动兴奋。上帝啊,如果这不是爱情,又是什么呢?如果这就是爱情,如果生活中不能失去加布里埃拉,这个问题又怎么解决呢?“所有的女人,就是最忠贞的女人,也总有她们的限度。”这是尼奥加洛对他说过的话。尼奥加洛常能对人提出一些极好的告诫,他也是纳西布的朋友,但是他不像托尼科那样慎重,经常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加布里埃拉,但是仅此而已,他并没有向加布里埃拉提出过什么要求。
“大概这就是爱情吧。托尼科,我跟你说实话吧,失去了这个女人,我是没法活下去的。要是她把我甩了,我非疯了不可……”
“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纳西布一脸苦相,胖胖的脸颊上那种欢快的表情不见了,显得十分晦暗,就跟死人的脸色差不多。
“你为什么不跟她结婚呢?”托尼科好像猜到了这位朋友心里的想法,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是在开玩笑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托尼科站起身来,让把酒钱记在账上,然后扔给希科·莫莱扎一个硬币的小费。希科·莫莱扎在空中把钱接住了。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跟她结婚……”
纳西布在空荡荡的酒店里苦苦地思考着。不结婚又怎么办呢?因为厌倦了里佐莱塔和其他女人才到加布里埃拉的房间里去开心解闷,送给她值不上几个钱的饰针以及玻璃制的便宜戒指作为酬谢,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纳西布每个星期都要送给她一两件礼物:衣料、整瓶的香水、头巾以及酒店里的糖果。可是,有人答应给加布里埃拉房子,许诺让她过奢侈豪华的生活,不用干活就可以像格洛莉娅那样在商店里大手大脚地花钱,穿得胜过很多丈夫颇为有钱的太太,与此相比,所有这些礼物又算得上什么呢?必须送给她一些高档的东西,一件大的礼物,使法官、曼努埃尔·达斯·昂萨斯以及里贝里尼奥送给她的礼物相形见绌,显得令人可笑。里贝里尼奥突然失去了阿娜贝拉,这位舞蹈家因为十分害怕这个地方,已经离开了此地。市政府派出去的人挨打一事引起了轩然大波,里贝里尼奥成了人们议论的靶子,预示着还会有更严重的事件发生,这使阿娜贝拉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她暗中收拾好行李,背着人偷偷地买了巴亚那公司的船票,只跟蒙迪尼奥一个人告了别。临行的前一天,她来到蒙迪尼奥家里,蒙迪尼奥还送给了她一康托的钱。里贝里尼奥当时正在庄园里,他是在回到伊列乌斯市之后才得知这一消息的。阿娜贝拉把上校送给她的钻石戒指、金项链坠儿以及价值二十多康托的珠宝都带走了。托尼科在酒店里议论说:
“我和里贝里尼奥都成了光棍,蒙迪尼奥又该给我们弄点其他什么东西来了……”
里贝里尼奥又把目标转向了加布里埃拉,已经为她准备了房间,就等着加布里埃拉点头了。里贝里尼奥也会给她钻石戒指和金项链坠儿的。所有这一切纳西布全都知道,堂娜阿尔明达把这些事告诉他的时候,一个劲地夸奖加布里埃拉: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诚实的好姑娘……你看,任何一个女人都会被这些东西弄昏了头。她一定是爱上了什么人,爱这个人胜过爱她自己。
换上任何一个其他女人,肯定是要跟上校走的,去过比公主还要奢侈豪华的日子……”
纳西布从来没有怀疑过加布里埃拉对他的感情。她不是抵制了所有这些建议,拒绝接受所有这些馈赠,仿佛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无足轻重的吗?当一个胆子特别大的男人去拉她的手,去摸她下巴的时候,加布里埃拉并不生气,而且还冲着他们笑。加布里埃拉也从不把男人们写给她的字条退回去,她不粗野,对那些赞美她的言辞总是十分感谢。但是,加布里埃拉对任何人向她的求爱都不予理睬,从没有说过纳西布不好,从不伸手向他要任何东西。每当纳西布送礼物给她的时候,她总是高兴地拍着手收下来。每天夜里,加布里埃拉不总是偎倚在纳西布的怀里,感情炽热,永远不知满足,一直保持着当初的那种劲头,叫纳西布“漂亮的小伙子,我的小心肝儿”吗?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跟她结婚……”讲到别人的事情时,这么说说是很容易的。但是,纳西布怎么能和加布里埃拉这样一个混血女人结婚呢?她没有家,不是处女,只不过是纳西布从“奴隶市场”上雇来的一个厨娘。要结婚,纳西布就应该找一个像样的闺门小姐,家庭要有点名气,要有准备好的嫁妆,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还要是个处女。纳西布的叔叔和他的那位装腔作势、自视高贵的婶婶,纳西布的姐姐和家境不错、当农艺师的姐夫,他们会怎么说呢?阿什卡尔一家人又会怎么说呢?阿什卡尔是纳西布的亲戚,有钱,有地,在伊塔布纳市是个可以发号施令的人物。酒店里纳西布的那些朋友,蒙迪尼奥·法尔康、阿曼西奥·莱阿尔、梅尔科·塔瓦雷斯、博士、上尉、马乌里西奥律师以及埃泽基埃尔律师,他们会怎么说呢?整个伊列乌斯的人会怎么说呢?这件事太荒谬了,连想都不能这样想。然而,纳西布却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