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左右,单节为迎接姐姐以火把照路很麻利地跑了出去。音音赶忙召换说:“喂!等一等。天刚黑时都不便打发你去,天这么晚了你不能去。还是我去吧,站住!”她站在门口大声呼唤。但是天阴路暗,哪也看不清,连火把一会儿也不见了。音音一个人不住地叹息,怅然站在那里。过一会儿回到屋里,还是有些不放心,仔细想:“去年来到这个山村落户,从秋天的盂兰会才开始祭奠道策。为了可能已经阵亡的儿子和其他死去的人,曾向田文茂林的地藏菩萨献灯火,自从许下这个大愿,一天也没间断过。但每日黄昏到那里去,来回都还感到孤单胆小,在四下一无所见的茫茫黑夜,谁愿意走那荒郊野路。可是还没回来的姐姐和去寻找姐姐的妹妹都无怨言,这说明了她们的一片孝心。如此孝顺忠贞的同胞姊妹,为何出阁后就这样薄命呢?都夸她们同我儿子是两对好夫妻。但只有一夜的缘分,至今丈夫生死不明,是月下老人配错了吗?若生下来就是山村的农妇还好说,虽然官卑职低,但祖孙三代都是武士出身,她们从小手未提篮肩未担担。到我家来的这一年半时间,白天去山上砍柴,夜间喂马,做梦大概都在想念自己的男人,在暗中伤心落泪,却不露声色。她们表面上若无其事的样子,都是为了安慰我。怎不令人心疼?”她这样没完没了地独自唠叨呜咽,同她做伴儿的只有墙外的蟋蟀,夜阑人寂,十分凄凉。
不能总这样伤感,她抬起头来,收住眼泪说:“看我多么糊涂,叹息一阵又有何用?惦着的两个媳妇回来没有?”她愁眉不展地站在走廊上,弯下腰用脚摸到草鞋穿上,又到外面站着。这时犬川庄助义任正到处寻找山脚下的这处茅屋。见这里面北的窗户露着灯火,已过深夜还没锁门,就到门前来叫门。音音在黑暗中看着问道:“你到哪里去呀!”庄助回头说:“我不是过路的,虽然很冒昧,但想打听一下,这里有个叫音音的老太太住在哪里?请告诉我。”音音听了非常吃惊,稍微镇定一下若无其事地说:“音音就是我,你从哪里来呀?”庄助听了十分高兴。“原来您就是,这太巧了。我从武藏来,本来四个人同行。同路的一个朋友受人之托,给您捎封信来。但适才在白井那边,遇到打斗受点牵连,各自跑散被朋友们落下。说不定他们今晚会在这里投宿,所以随后赶来。比我先来的人到过这里吗?”音音听了侧着头说:“你说的人还没有来。虽然我等待着武藏的消息,但见不到信也没办法。你还是到那边详细打听一下,再同那个捎信的人一起来吧。”庄助听了稍稍沉吟了片刻说:“您说的意思我明白了。现在夜已深,天又这么黑,山道容易迷路,在这等着一定会碰到,可以在这暂时休息一下吗?”对他这样的请求也不好冷淡地予以拒绝。她便回答说:“那么就脱了草鞋,进屋来休息吧!”庄助这才放心,跟在后面从走廊进到屋内,在地炉旁边落座。音音把灯光挑起来,仔细看看庄助,鬓薄面白,坐着上身很高,年纪很轻。当下她私自在想:“这个人虽然有些落魄,但身带双刀必定是个武士中的浪人。看他的神态不像个恶棍。然而知面不知心,是否是敌人的奸细很难预料,试试他看。”于是她若无其事地沏茶款待说:“如您所看到的,这个偏僻的山村,家无隔夜之粮。家里的人早晨出去,至今未归。我想出去弄点东西,可是没人看家。虽然很失礼,能替我暂时看一会儿吗?”庄助听了面带微笑说:“这虽然很容易,但让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看家您能放心吗?如果丢点什么,我也十分不安。何必那样急忙出去呢?”他委婉地加以推辞。音音也笑着说:“您说得虽是,但有钱的人家才需要留心,我这个贫寒之家有什么可怕的?虽说这个山里没什么蚊子和跳蚤,可是这一带到了深夜蚊子特别多。我想拿把草来熏熏地炉。去去就来,暂且拜托了。”说着就走出去了。庄助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真是个坦率直爽的老婆儿,纵然路熟,这么黑的夜晚也不点个火把,到哪去呢?从她的说话和举止上看,不像是山里生长的人。是什么人落魄,躲到这偏远的山里来,做了卑贱的女人?她的内心一定很纯洁。”这时面前飞来个蚊子“嗡嗡”在叫,他不住地扑打着说:“真讨厌!确实蚊子太多了。且熏一熏。”说着把走廊放着的草篮子拿进来,恰好一阵山风从窗户吹进来,把灯吹灭了。庄助没了办法,到处摸有没有引火的木条。但才来哪里都不熟悉,没摸到想找的东西,不料将茶碗碰翻,又被纺车绊了一下。无奈只好围着地炉的周围摸。拾起火筷子,扒出一点埋着的火,把草盖在上边,把脸趴过去想把草吹着,可是草还没大干,怎么也吹不着。他心里很着急,又到处找吹火筒,但还是找不到。没办法就在黑屋子里抄着手呆呆坐着。
却说犬山道节忠与,黑夜在田文地藏祠的茂林中,被两个身份不明之人夹在中间,想夺去他携带的仇人首级。在搏斗时借着刀砍石柱发出的火光,用火遁术逃脱。他并非害怕敌人,而是不愿作因小失大之争。但因为天黑心慌,却把那个老人从肩上掉下的两个包袱拿错了,由于彼此的包袱相似而没有发觉,拿回家里来说:“怎么这样黑。音音在吗,为何不点灯?曳手!单节!”他站在那里召唤也没人回答,所以就嘟哝着走进来。因为对屋内熟悉,摸着黑慢慢将两个包袱放在祖先龛旁边的旧柜橱内。然后将门关上,连喊了几声:“音音!音音!”却还是没人答应,就坐在地炉前面用手到处摸,他是在找打火箱。再说庄助在道节回来时心想:“在乱世诚实的人少,奸诈之徒多。这家主人那个老婆婆看着很诚实,让我在这休息,她出去了,现在猜想起来这间草屋一定是贼窝。因此夜间在森林里扫墓的那个歹徒也一定住在这里。那样的话矠平所说之事也就不一定可信。纵然其言不假,无论城乡同名的也很多,这个音音恐怕不是矠平的亲戚,而是贼妻。若果真是那样,她就一定是为了骗我而出去告诉同伙,以便害我。这种乌合的山贼,再从外边找来一些又岂奈我何?那就把他们引过来,全都消灭干净。”他心里这样想着,一点儿也未动,坐在那里袖着手连大气也不出。这时道节并不知道身边还有人。打火箱没有摸到,摸地炉的周围找到火筷子扒拉灰,三扒两扒,埋着的火把庄助方才盖上的草自然引着了。一阵强烈的夜风吹来,燃烧起的火光使二人面面相觑。道节和庄助都大吃一惊,急忙操刀在手,按着刀鞘站立起来。彼此怒目相视,在地炉的两边站好了准备交锋,又在火光暗淡中互相看看,道节急待动手,将要拔刀。庄助将他拦住大声搭话道:“犬山兄,且慢!”道节不大明白,忙问:“怎么认识我,你是谁?”庄助微笑说:“我是犬川庄助义任,和你有前世的缘分。有许多话要同你谈,且不要拔刀。”道节听了十分惊讶,仔细端详着点点头,把刀纳入鞘内,但还是不敢疏忽:“听你报名我也略微记得了。六月十九日,也是在像今天这样的深夜,我们在圆冢山边见过。”庄助跪下一条腿,二人进行了这样一段戏剧性的对话:
庄:你火葬节妇滨路十分辛酸,我在窃听你并不知晓。当你拿起村雨刀要离开去为君父报仇时,我握住刀鞘报名想夺你的刀……
道:我将你推开,嗖地拔出刀来。
庄:我也毫不怠慢,拔刀迎战。
道:彼此施展绝技,虚虚实实。
庄:一上一下,互相砍杀,刀尖碰到我的胳膊。
道:大概你受了点轻伤。
庄:我砍了你的肩头。
道:不料瘤子被劈开。
庄:从伤口飞出颗珠子,奇怪地落入我手。护身囊的带子松开了缠在你的刀把上。
道:我没留神把带子拉断了,才知道囊中有颗小珠子,珠子上鲜明地现出忠义的义字。
庄:从你身上掉出的那颗珠子,也自然地可以看见忠义的忠字。
道:我并不知道。你我既非仇人,我身系报仇的大任重如千斤,便借火遁……
庄:你隐形不知去向,不期今宵又在此重逢。
道:在田文的茂林中,妨碍我祈祷的可是你?
庄:祭扫那个旧冢的,原来是道节你?
道:那时闯过来,把我们隔开的是谁?
庄:我不知道。
道:我也不晓得。
庄:以后会知道的。
道节道:“他是谁都无关紧要。我钦佩你非凡的武艺和勇力,我们如果都能开诚布公,说出自己的身世结为兄弟,胜似得到万卒之助。然而我与你并无宿缘,更难以知道往世的缘分。你说我们有往世的缘分实难以置信。想以妖言拖延时间,趁我不备而击之,我岂能上你的当?”正在他这样斥责时,草已经烧光,屋中又是一片漆黑互不见人。庄助高声说道:“我未将事情的原委说清,你有所怀疑是可以理解的。但互相都有证据,不只是彼此的珠子,你身上如有块状似牡丹的痣,我们则是异姓兄弟。这是重要的证据,先把灯点着。”道节听他连自己身上的痣都知道,便半信半疑。在火燃着的时候看见地炉边上有块引火的木条,赶快摸到将灯点上。
却说主人音音,因为心里另有想法,所以让陌生的过路人看家,自己往田文地藏祠的茂林那边走了半里多路,想看看曳手和单节回来没有。在路上站了片刻,不见前方有松明的火光。既然出去不是想买东西,在那里待了一会儿也就转身回来了。她从门旁往里看看,隐约听到道节和庄助的对话,虽很吃惊,但没立即进去。于是她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手扶着走廊旁边的树篱笆,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二人在里面一点也没发觉。道节点着了灯回头看看。庄助轻轻趋膝向前道:“犬山兄,你身上果然有状似牡丹的痣,这说明我们就是有往世缘分的兄弟。不要再隐瞒好吗?”他这样一再追问,道节歪着头皱眉说:“真奇怪,我的痣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生下来左肩上有个瘤子。六岁时因故曾一度丧生,但又奇迹般地苏醒过来。从那时起瘤子上生出块痣,状似牡丹花。过了许多年,那个月的十九日在圆冢山旁被你砍破了瘤子,一点儿也不觉得疼。次日一摸肩头,瘤子好了,一点刀痕都没有。原来那时从我的伤口出来颗珠子,太不可思议了。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何说我有痣就有往世的缘分,是什么缘分呢?”庄助微笑着说:“费尽千言万语,没有证据也是空话。你先看看这个!”说着袒肩转身给他看背上的痣。道节赶忙把灯拉过来,仔细看看,庄助也有块痣,从脖子旁边到右肩胛骨下,状似牡丹花。与他曾照着镜子看到自己的痣一般无二,不觉长叹一口气说:“太奇怪啦!太奇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