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二郎和尺八没想到父亲矠平晚间来到这里,站在门前音音都没让他进来,听了十分吃惊,不住叹息。音音抚额嗟叹道:“人的内心真是因义而能不计耻辱,为效忠故主,竟将此次之功让给儿子,自己却沉船投到户田河里自尽。因不知内情,所以看到他的亡魂,我便不问青红皂白地加以辱骂,这都是由于我心狠和怀恨他造成的。连家门都没让他进,怎能安心地走上冥途?太令人痛心了。”她这样地小声说着,不住地叹息。曳手和单节听着心都碎了,既吃惊又悲叹,无法排遣心中的哀伤。单节想想说:“听说世上时有冤魂出现,但亲眼看见这还是头一次。矠平连对夜间被无情地拒绝也毫无怨色,说有事悄悄相告才来到这里,乞求让他进来一会儿,看样子十分可怜。我想等婆婆消消气后再让他进来,便小声告诉他领他到柴草棚里去暂且容身。也没工夫给他送点吃的,就忙着接姐姐去了。回来后事情很忙,还没顾得上去看他,心里在惦记着。这是做梦,还是幻影?虽然听到他已不在人世,但好像他还在那里。另外那个人肩上背着两个包袱,当时我把它接过来,悄悄藏在装东西的小柜橱内了。东西是否也和父亲大人一样一齐不见了,还是仍在那里?虽然这件事很费解,但这样猜测也是罪过。尽管没什么用,夫君你还是去看看好吗?我们都去看看如何?”她说着就要起身。尺八急忙阻拦说:“这是做什么。你疯了吗?现在到柴草棚去还能看到父亲吗?若怀疑你就自己去,谁同你一起去?真是多此一举。”单节不便同他争,回头看看柜橱,曳手会意地说:“明明有这件事,单节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的,与其去柴草棚,莫如先看看身边的柜橱,有没有那两个包袱不是很容易知道吗?拉开着看!”她急忙想站起来,力二郎将她制止住说:“你真是有些孩子气,那样较真有什么用?现在不去刨这根儿,以后也会知道的。急了只会增添烦恼。”她受到丈夫别具深意的斥责。曳手答应着,但对这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儿,还是歪着头寻思。音音也紧锁眉梢说:“单节说确实从那个人手里接过了包袱,这就怪了。死后阴魂不散装作云游的法师给家乡送纪念品这类事,在小说里见过,因此世上也不能说没有。然而不知为何力二和尺八都不同意开柜橱看看。想看已经消逝之物虽是无益之举,但又有何妨?我同意了。媳妇们,跟我一同去打开看看!”说罢起身,曳手和单节跟在后面,来到柜橱旁边。力二郎和尺八拗不过母亲,心里十分着急。五更的钟声和远处的鸡叫随风传来,听得很清晰,已经即将破晓了。
动身的时刻已经到了。哥哥慌忙看看弟弟,心里默默地向家人告别,悄悄地忙着动身,拿起斗笠,一边扎着已经松了的绑腿,一边叹息。婆媳三人对他们的情况毫不知晓,走在前边的音音,拉开柜橱的门,摸着黑一摸果然有两个包袱,拿出来给单节看看说:“是这个吗?”单节拿过去左右看看说:“我接过来的时候是夜间,除包袱的颜色看不清楚外,其他都还记得是这两个包儿。”音音听了嗟叹道:“已经去世的灵魂拿来两个包袱留在这里,真是莫大的怪事。打开看看里边有什么?”单节战战兢兢地把系得很紧的结解开,曳手帮着把两个包袱一同打开一看,露出一对男人的头颅。婆媳立刻吓得面无人色,一同高声喊叫退了回来。
这时,身后传来两声痛苦的叫声。同时突然闪出鬼火,又把她们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儿?”回头看看,方才还在的力二郎和尺八忽然不见了。接连出现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情,谁能不惊恐万状?“力二郎!尺八!”“喂,我的郎君!”三人同时大声呼唤,可是他们已无影无踪。她们非常难过,困惑不解地说:“难道是梦吗?”三人茫然不知所措,在迷惘中音音忽然想到那两颗头颅,拿到灯下仔细看看说:“喂,曳手和单节!你们看出来了吗?这两颗人头一个也不认识。人死了有灵,矠平的亡魂怎能拿来这种讨厌的污秽之物?一定是可恨的狐狸知道咱们想儿子,思丈夫,心中忧虑无法排遣,才演了这场恶作剧。果真如此,那现在不见了的儿子即非真人,看见的矠平也恐怕是幻觉。拿着灯从走廊到院子,然后再去柴草棚看看有没有狐狸的踪迹。走吧!”在婆婆的催促下,曳手和单节忽然明白过来说:“还是您先想到了。不知道是妖怪,悔不该谈了那么多话,走吧!”她们一同将待往外走,听到外边有人说:“站住!请等一等。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们虽然很聪明,但是判断得不大合乎情理。喂!我给你们解开这个谜吧!”她们被人唤住,拉开门一看不是别人,而是神宫河原的矠平。“这是怎回事儿?”两个媳妇更加惊慌失措。音音看着他毫不慌张地冷笑说:“可恶的野狐狸肆意魅人,怎能容你几次得逞?如不赶快离去,就活剥了你的皮把你冻死,可别后悔。”一边骂着一边将准备好的两三寸长的匕首拔出来,怒目而视。这时矠平抬手说:“且慢,且慢!我哪里是妖怪?用刀吓唬我没用。你有护身御敌的匕首,我也有护身御敌的刀。请看!”说着他把拄着的手杖刀嗖地拔出来,往旁边的硬木柱子上砍了一刀。熟练的功夫,锐利的刀尖,在有树节的地方砍进去五六寸,又迅速把刀收回来纳入鞘中,莞尔笑道:“太刀是有武德者的名器,它能检验不虞,以防备不测。所以妖怪遇到它是会现原形的,自然也就不会被冤鬼、狐狸所愚弄。这总可解除怀疑了吧!”说着他走进屋内,虽然面容憔悴,但是人老雄心在,毫无惧色,立即坐在上座。曳手和单节吓得捂着脸,闭着嘴,呆若木鸡。然而音音却毫不大意,半信半疑地跪着往前凑身,目不转睛地看着矠平,略微点点头说:“你说得虽然有道理,但和姥雪你已如同路人,如今竟毫无顾忌地为我带来两颗人头做礼物,这是为何?这是疑点之一。况且你已经在夜间投河自尽,有个叫犬川庄助的过路浪人,悄悄报告公子,我全都听到了。然而你却安然无恙地从遥远的地方来到这里,又是为何?这是可疑之二。另外你投河之事不只从犬川那里听到,力二郎和尺八也把当天的交战情况同我讲了。可是两个儿子连早饭也没吃转瞬间就烟消云散了。现在又看到了你,此是可疑之三。你不是妖怪,那么化做两个儿子的,究竟是何物?我不明白。”她这样一质问,矠平看看那两个首级说:“你的怀疑虽有道理,但不知为何,我从武藏拿来夜里交给单节的不是这两个包儿。另外是否还有?到藏东西的地方找找看。”单节惊讶地想着,又拉开那个柜橱的门,曳手也一同用灯照着到处找,也没那个东西。是否放错了地方?打开装被子的破柜橱一看,果然有包儿。包袱的颜色虽不一样,但两个包儿也系在一起,十分相似,单节忙用双手轻轻从搁板上拿下来递过去说:“是这个吧!”矠平看了说:“不错,是这个,先放在那里!”单节说:“真不明白,实在是怪事。我晚间接过来的如果是这个,就该放在存东西的小柜橱内,什么时候换了地方?而且四个包袱十分相似,那两个是谁拿来藏在那里的?真奇怪!”她说着往旁看看。音音和曳手也十分惊讶地说:“从昨晚到今晨怪事真太多了。大概都是妖怪作祟,可不要疏忽大意。”她们这样地提高警惕,三个人吓得挤在一起战战兢兢的,对矠平是人是鬼,还是难以消除怀疑。
过了片刻,矠平忽然想起来,拍着膝盖说:“音音!你不要那样怀疑。我虽未想到另外还有包袱,但其中定有缘故。我今天来时,有个身材魁伟的武士,腰间带着两个包儿,从白井那边来走到我前面。在那之前,路上还听说白井那里发生了仇杀之事,前后一想,我立即想到那人是否是道节主公?我便跟在后边寸步不离,那时天已经黑了。大约在初更左右,那个武士来到丛林的坟旁,我就躲在树后窥探。天阴夜暗,虽然看不大清楚,但他把腰间的包袱取下来,似乎在祭坟。当时我细想,那个人的祭奠之物如果是仇人的首级,我就没有猜错,一定是道节,便想过去问问。这时一个不明身份的人从坟后出来,想夺取包袱。那个武士不让他拿,就争斗起来。双方的膂力和武艺不相上下,在黑夜里拳脚不乱,实令人惊奇。但时间长了必有一伤,便想把二人拉开问问姓名,我就凭着这把老骨头,跑上去把这手杖伸到二人之间,打算把他们拉开。这时不料肩上背着的两个包儿突然掉下来,慌忙到处去摸。这时那个不明身份的人挥刀砍到了石柱上,在石头迸发出的火花中,看到那个武士提起两个包袱霍地站起身来,就无影无踪不知去向了。这大概是火遁吧?获得这种奇术的人,除了道节还有谁?虽未问他名字,但无疑一定是他,心里这样肯定后便怀着思慕之情,片刻未停就朝这里赶来。那个劫包袱的人也从茂林中出来,虽不住地追我却没追上,便没继续往这里追。我赶到这儿的门旁时,单节偷偷可怜我,将我领到柴草棚去休息。这时听到管庄园的人来传达白井的命令,我放心不下,就偷偷从那里出来,从后门、院子注意屋内的动静。在那以前接连来了两个人。其中的一个人是道节主公,认为好似歹徒的那个,竟是犬冢的朋友犬川庄助,原名额藏。由于他们的相遇,偶然听到了白井的仇杀、途中的危难以及托犬冢的信还没捎到等情况,使我又惊又喜,这个机会太难得了。本想进去参见,但又仔细想想连自己原来的妻子都在骂我,就羞愧得打消了念头。后来道节主公为寻找犬冢等同犬川一起急忙出去。这时我想把儿子之事告诉音音,可是几次走到走廊都没脸进来。正在犹豫不定之时,两个媳妇带着力二和尺八来了,多么可悲可泣。我很不放心,便躲在房檐下的树篱笆后边,想一心一意地通宵念佛。诚如常言所说:‘无事不烧香,有事抱佛脚’,这都是由于我罪孽深重。现在想起来,我在茂林中掉的包袱可能被道节少爷拾起来了。当时我摸到道节少爷的包袱就背在肩上往这来,夜间漆黑递给单节也没发觉。如果不是这样,放的地方怎会错呢?据此推断,那两颗首级一定是道节少爷杀的那两个敌人,莫怪那两个包儿不是真包袱皮,而是单褂的衣袖,这就足可证明是少爷的包儿了,我说的一定没错,如果还怀疑的话,就把我那两个包打开。那样对我和儿子的事情就立刻明白了。快打开看看吧!”音音听到他这么一说,与夜间听到庄助和道节的对话一对照,怀疑已稍有解除。然而曳手和单节伸手想解开拿到灯下的两个包袱时,又吓得缩了回来。音音在旁边趋膝向前打开一看,又是两个人头,吓得不知是怎回事。三人又定睛再从左右一看,多么凄惨啊!竟是力二郎和尺八的首级,脸色虽然变了,但清清楚楚是他们活着时的模样。婆媳三人悲痛得肝肠寸断,无限思念地齐声哭叫:“可怜的夫君啊!我的儿呀!”拿起难舍的头颅放在膝盖上,把蓬乱的鬓发往上拢拢,一边看着一边哭,泪如雨注,哭得死去活来。矠平也十分悲痛,低着头紧咬剩下的几颗牙齿,极力抑制自己的悲痛,显得十分激动。人生若梦,谁也逃脱不了生离死别的痛苦。他紧闭双眼,泫然泪下后又在哽咽抽泣。
当下音音勉强振作起来说:“原来儿子也被杀害了,本想儿子能给我一点安慰。你说说他们是怎样战死的?”曳手和单节凑到矠平身前说:“以为不在人世的父亲大人平安地回来了,以为平安回来的丈夫,却重现了死颜。从武藏拿回来的礼物,竟是两颗人头。请您告诉我们这究竟是怎回事?大人您说呀!”她们这样地紧迫追问,声音嘶哑,哭得前仰后合。看到媳妇哭得这个样子,矠平眨眨噙着泪水的眼皮,几次擤着鼻涕,想开口可是由于胸中郁闷,便用拳头捶捶胸部才长出一口气说:“这些事情你们不问也会详细说的,不然我为何厚着脸皮到这来?音音!你不要哭。媳妇们也忍住眼泪听着。大约人的幸与不幸和荣枯盛衰,如同缠在一起的绳索。我从前犯了罪,虽被饶恕也于心有愧,就想把老来立的这点功让给儿子,便决心投户田河自杀。但由于多年熟悉水性而不得死,不料被漂到浅滩到了东岸。我感到十分可耻和悔恨,抱怨神佛不该救我的命。浑身湿淋淋的,暂且在岸边站着。虽然知道报应还没有受够,但也不会活多久。难道不投河就死不了吗?想去同大冢的城兵拼杀曝尸在那里了却残生。可是凡夫的心却被舐犊深情痛苦地牵缠着,想看看他们奋战的结果,就去到原来的岸边。战斗早已结束,到处不见人影,只有敌我双方横躺竖卧的尸体。我儿被杀死没有?实在不放心,就在黑夜中寻找他们生死的痕迹。我逐个检查,但由于天黑,系铠甲的绳色看不清楚,尸体分辨不出来。因此便暂时留下这条该死的老命,等打听清楚儿子的存亡之后再说。心中打定主意后,于是在那天拂晓我跑回神宫河边的家中。次日化好装我便去大冢,从街谈巷语打听到,在户田河畔之战中守备丁田町进被力二郎杀死。然而他的兵马留在东岸与尺八交战时,力二郎前去相助,兄弟俩奋力厮杀,转瞬间砍倒许多士兵,虽频频取胜,但是町进的部将仁田山晋五率四五十名士兵从大冢来救援,连放火枪,力二郎和尺八身受重伤,终于不支,同身边的敌人扭在一起,都倒下了。于是部将仁田山晋五割下力二和尺八的头回到大冢。为了夸耀他的功劳,将力二郎的首级伪称是犬冢信乃,将尺八的首级伪称是小厮额藏。听人说今天挂在庚申冢边的旃檀树下示众。真可耻,竟死在儿子的后边了,我满腔郁愤,肝肠寸断。独自寻思儿子被枭首之事,悔恨也没用,但是要湔雪佞人假冒犬冢、犬川二豪杰之耻,把此事告诉家里和那些人。因想到这些便暂时活了下来,但是实感度日如年。于是待夜阑人静,悄悄走到庚申冢的那棵旃檀树下,取下儿子的头,用准备好的包袱皮包好,提着往前没走多远,附近守夜的两个狱卒便挟着捕棍追了过来,喊:“歹徒,站住!”紧急情况下,我便把两个包袱藏在草里,毫不犹豫地回身拔出朴刀。人虽老武功却还在,一刀将前边的狱卒砍倒,回手一刀将另一个狱卒连手带棍一同砍掉。接着又是一刀从左肩头到乳下如同劈干竹子一般,血水迸出,一声未响就翻身倒下。总算稍微得到点安慰,擦擦刀上的鲜血,收起朴刀,从草丛中取出包袱带着,沿户田河夜以继日地走了三四天,来到此地。这都不是为了我个人,如不将此事告诉自己的亲人,谁会知道力二郎和尺八是为忠义而死的?和音音已多年断绝音信,虽然不愿见我,可是我不告诉她又告诉谁呢?从权逾越常规是为了人情,见义而行是为了公道。心想为了故主和儿子,这两者都是义不容辞的,所以就厚颜无耻地来到这个家。可是未等我开口告知往事就遭到一顿痛骂。虽被拒诸门外我也没死心。这一夜在柴草棚内歇息,从旁偷听偷看,看到故主,儿子的亡魂,悲喜交加,不可名状。感激涕零之余觉得是件怪事:力二郎和尺八虽已死了五日,然而魂灵还没离开此地,以复活的面貌暂且出现,安慰母亲和妻子,岂不是孝和义么?那时我在外边站着听他们谈话,从门缝仔细看着,忍不住想打个招呼,进来一同坐下。可是又一想我把他们的头带来,一见到我必然立即消逝,所以就没敢贸然露面。哭也没敢出声,虽没人催促,而金鸡报晓却惊动了亡魂忙赴冥土。我清楚看见明亮的鬼火从窗户出去,心里的悲痛远远胜过你们,因为你们一直还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