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瞥了一眼煤炉旁边的拨火棍,想象被生铁敲穿脑袋的感觉,刚刚填饱的胃不舒服地翻搅了一下。吕西恩慢条斯理地吃完晚餐,离开餐桌,弯腰检查煤炉里的火,往里面加了木炭,把黄铜烧水壶放到炉子上。通事秘书没有像其他中国男人那样蓄发,而且打扮得像是要参加一场永不结束的葬礼,菲利普悄悄咽下至少五个问题,决心一找到机会就去问荷兰船医。
“所以,‘通事秘书’具体做什么?”菲利普问,急于把话题从盗窃上拉开。
“想象一下一个人照顾十五个婴儿,同时驾驶一艘帆船,顺便腾出一只手来扑灭火灾,同时只能拿一半的报酬,因为你是个‘秘书’。差不多就是这样。”吕西恩把滚烫的茶滤进宽口陶瓷杯里,示意菲利普拿走其中一杯,“您是这个比喻里的婴儿。”
“谢谢,我猜也是。”
吕西恩笑了笑,吹凉茶水,抿了一口。如果老实承认的话,菲利普并不喜欢通事秘书的微笑,那让这个人看起来总是在盘算某种小诡计,并不具有威胁性,更接近孩子气的恶作剧,特意说一些意料之外的话,欣赏别人脸上的惊讶。而且他自始至终在使用“您”,像举着一块盾牌,防止菲利普靠近。两人沉默地喝了一会茶,同时开口说话,同时停下,菲利普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示意吕西恩先说。
“只是想问问您遇上了什么不幸。”
“有人偷了我的钱。”
“全部?”
“全部。”菲利普耸耸肩,盯着陶杯湿润的红棕色边缘,“本来是要拿去买茶叶的。”
“您原本是做什么的?在家的时候?”
法国人花了几分钟思考答案,在两个版本之间犹豫。他离开村子的那天,风暴逼近海岸,泥地和雨都是灰色的,他记不清母亲脸上的表情,因为他一直避免看她的脸,反而一直盯着畜圈,“南瓜籽”,父亲死前不久买回来的那匹骡子,为了躲雨,紧贴着石墙。他记得那头动物的眼睛,故意不去记其他东西。他没有和雅克道别,本来打算一直往前走,一次也不回头,不过爬上小山丘的时候摔了一跤,他趁此机会站在高处看了一眼村子,大雨遮盖了一切,他甚至看不到教堂的钟塔。
“我打鱼。”他告诉吕西恩,最简单的版本,不会引发进一步提问的版本。
“不是能一夜发财的职业。”
菲利普不由得笑出声,“不,确实不是。”
“那么,渔民先生。”吕西恩看着他,菲利普担心那双黑眼睛能直接看穿他的颅骨,一直看到布列塔尼的贫瘠海岸,“您说您需要帮助,具体是怎样的帮助?”
他不确定。“做生意的本金,也许借贷,也许你能为我介绍一份体力活……只要我能在贸易季结束之后带着茶叶回去,一定能还上钱。”
“谁能确保你回去之后还会回来?”
天主,人的良知,或者广州商会的打手,“我会回来的。”
吕西恩支着下巴,“您准备怎样支付我的服务费?”
菲利普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一点,“我不……我只剩下几个硬币,你可以拿去。我也可以在教区帮忙,如果你们需要有人劈柴——”
通事秘书大笑起来,菲利普惊异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话能带来这么多乐趣。吕西恩摇摇头,重新往两人的杯子倒茶。“你真的是第一次来广州。林诺特先生。”
“有人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吗?”
吕西恩耸耸肩,“通事的服务费是向整艘商船收取的,你的船票就包含了这部分费用,船长或者大班应该向你解释这件事的,我猜他们懒得这么做。只要‘代尔夫特之星’付清了规礼[01]和船牌费,我就为你服务——不是你单独一个人,但你明白我的意思。”
“感谢天主。”菲利普喃喃道。
“我不碰信贷生意,也建议你不要信任那些在澳门和广州放贷的英国人和亚美尼亚人——你会读会写吗?”
“能看懂账单。”
“这可不够。”
“像我刚才说过那样,我可以干体力活。”
“黄埔不是做体力活的地方,广州城没人会雇佣夷人。你会说别的语言吗?葡萄牙语?广州英语[02]?”
“我在路上学了一些葡萄牙语。”
“‘一些’也不太够。不过只要你能区分火药和面粉,我就没有意见。”吕西恩的手掌摊平在桌子上,好像按着一个看不见的筹码,“我尽量帮你想办法,但不要抱太大希望,我有很多‘婴儿’要照顾,而且荷兰人和英国人特别会哭。听着,林诺特先生,假设我把你放到一艘炮艇上,你能活下来吗?”
话题转换得太快,如果菲利普不是本来就坐着,可能会被撞倒。“作为士兵?”
“作为水手。”
“我能。我知道怎么当水手,从六岁开始就跟着渔船出海了。为什么这么问?”
“暂时没有原因,可能明天有,所以让我们明天继续谈,渔夫先生。尽量不要四处乱逛,要记得我有一位很擅长使用剪刀的姐姐,晚安。”
吕西恩出去的时候带走了提灯。菲利普坐在煤炉透出来的幽暗红光里,努力追忆通事秘书是从哪一句话开始把“您”换成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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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原本是进贡皇帝的一笔钱,后来逐渐变成类似港口费的固定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