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舱入口无人看守。吕西恩像盲人一样触摸舱壁和门框,看看有没有忘记带走的火柴、蜡烛或者提灯。他的手指触到了高处一块凸出的木板,拔掉上面熔化了一半的蜡烛,换了个位置继续摸索,又找到了一个油纸包,里面有几根火柴。黄磷头在木板粗糙处一划就着了[01],吕西恩点燃蜡烛,走入阴影幢幢的货舱。
木箱整齐垒起,仔细地分在货舱两侧,以免破坏船身平衡。箱盖都钉紧了,外侧用炭块写着出发港名称、内容和重量,大多数是葡萄牙语,夹杂着三四箱在马赛上船的酒。他甚至凑到其中一个木箱上闻了闻,并没有鸦片的特殊气味。货舱深处的物品大多数是补给品,糖盐、淡水、肉干、面粉和备用零件。
楼梯的方向忽然传来脚步声。吕西恩马上吹灭蜡烛,躲进两个写着“玻璃制品”的箱子之间。光线出现在货舱门口,生锈提灯跟着脚步的节奏吱嘎作响。木箱的影子拉长到天花板上,人影也是。来者穿着一双厚重的靴子,每一步都像一袋铅块落在地上。
灯光越来越接近,那个面目不清的人打了个喷嚏,用袖子擦了擦鼻子,提灯于是摇晃得更加厉害。吕西恩悄悄往后缩,尽量安静地把自己塞进木箱和墙壁之间的狭小空隙里。这让他回忆起教堂里的阁楼,小时候他和加布里埃闯大祸之后,总是躲在里面,蹲在箱子和损坏了的木制十字架后面,屏住呼吸,等朱利安神父怒气冲冲地离开。现在想来,神父恐怕不是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哪,而是故意假装找不到,因为他并不乐于惩罚小孩。吕西恩暗自祈祷这个不速之客的搜寻技巧比朱利安神父差。
吕西恩现在能看到半双靴子了。提灯的光线落在面粉袋子上,穿靴子的男人轻轻哼了一声,转身离开。灯光逐渐退去,一节一节地把木箱抛回黑暗之中。靴子踏上了楼梯,光线完全消失。吕西恩在漆黑中等了几分钟,才松了一口气,爬出来,随手把蜡烛和火柴塞进口袋里,溜回上层舱室。
回去的路上没有再碰到人。吕西恩关上门,这才在镜子里发现衣服上的灰尘和污渍,肯定是在木箱后面沾上的。他尽力拍掉灰尘,可是那道黑色污渍很可能带有油,怎么也去不掉。他只好脱掉衣服,换了一件干净的。还没扣好所有纽扣,敲门声就响起来了,两下,羞涩而礼貌。吕西恩卷起脏衣服,塞到被单下面,大声请来客进门。
“如果先生乐意的话,船长希望邀请您共进晚餐。”年轻男仆认真地对着地板说话,好像吕西恩是什么不适宜用肉眼观察的东西。他举着一个黄铜烛台,上面插着三根燃烧的白蜡烛,在一艘船上,这可不是最佳照明方式。吕西恩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用提灯,也许船长想用金属饰品来给新乘客留下深刻印象。
“我非常高兴接受船长的邀请。”吕西恩回答,“请转告船长,我马上就到。”
“船长让我直接把您带到餐厅去。这是一艘旧船,天黑之后容易迷路。”
你的意思是押送,吕西恩想,打了个“请等一等”的手势,虚掩上门,从行李里翻出领巾,对着镜子绑好衬衫领口,重新拉开门,冲男仆微笑,请他带路。
烛光晃动。这一段走廊并没有舷窗,但还是有一丝来源不明的风轻轻擦过脸颊,最右边的那支蜡烛在转弯时被吹熄了,男仆悄声道歉,好像他本人要为不受控制的风负责任。走廊尽头,一扇紧闭的舱门门缝里漏出灯光,男仆敲了敲门,推开,请吕西恩进去。随后关上门,把烛台放到铺着亚麻布的边柜上,重新点燃灭了的蜡烛,不声不响地回到船长身后。
船长舱室到处都点着蜡烛,窗边的橡木柜子上有紧挨在一起的五支粗胖蜡烛,乍看之下就像一团小型篝火。一盏铁制吊灯垂挂在餐桌上方,不大,也许只有一个汤盘那么宽,点了一圈蜂蜡蜡烛,整个半圆形的舱室就像多云的春日下午一样光亮。镶着彩色玻璃的窗户像镜子一样映出点点烛光,吕西恩能看到自己的脸漂浮在黑色背景里,像是用白垩画出来一般。窗户左边放着又一个木柜,上面摆放着胡桃木苦像,一个黄铜六分仪像祭品一样躺在耶稣脚下。柜子里面是一排一排的葡萄酒,瓶颈挂着手写的标签,仿佛那不是饮品,而是植物标本。窗户右侧并排挂着两张肖像画,半身侧面像,都是女士,一个戴着花冠,神情严肃。另一个看起来更年轻一些,怀抱小狗,目光看着画外的人。她们的眼睛和下巴轮廓有些相似,也许是母女。
方形餐桌上铺着干净的刺绣桌布。三份银餐具,英国大副坐在船长的右手边,吕西恩和两人寒暄,感谢船长的邀请,在左边落座。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想偷偷看一眼大副穿的是怎样的鞋,是不是刚才在货舱里打转的那个人。但要是真的俯身去看,未免怪异,他只好正襟危坐,展开折成三角的餐巾,塞进领子里。
塔瓦雷斯船长和他已经见过面,五天前,在广州城里,水渠边,榕树下面。这就是那个和菲利普签合同的葡萄牙人,体格健硕,好像前半辈子都在练习用重剑,浆过的衬衫紧绷在手臂和肩膀上。他的眼睛和画中少女的一模一样,吕西恩不由得再看了一眼挂画,意识到那应该就是船长的女儿。修剪整齐的络腮胡遮住了下颔的线条,但吕西恩猜想那也和女儿相差不远。塔瓦雷斯的声音低柔沙哑,多年来在甲板上和风浪雷暴争夺话语权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