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绝不会自己一个人逃跑——”
“不是逃跑,找帮助,你明白?为什么你不像吕西恩聪明?你去广州,两个一起死,你去澳门,得到帮助,救人。”黄伯抓起朗姆酒瓶,塞进菲利普手里,“带着。过来,跟我来,我们要经过‘走私犯的肠子’。”
“肠子”一词令菲利普迟疑,但老人没给他发问的时间,直接离开了厨房。菲利普只好匆匆跟在后面,穿过一扇不显眼的木门,走下楼梯。里面没有一丝光亮,黄伯也没有点蜡烛,但走得很快,凭借多年积累的记忆。楼梯不长,也许十五步或者十六步就到底了。他闻到强烈的熏香气味,也许是驱虫用的,夹杂着松木货箱散发出来的微弱松脂味道。
“来,来,前面,不怕,没有障碍物。”黄伯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
地下仓库似乎空无一物,菲利普试探着伸出手臂的时候,什么都没碰到,脚下也没踩到什么东西,只有干燥的禾秆或者草,沙沙作响。头顶某处忽然传来砰砰的敲门声和喊叫声,菲利普加快了脚步。
“从这里一直往前。”商行老雇工告诉他,拉住他的手,带他触摸石墙上的开口,“摸着墙壁,你明白?大约三十步之后,另一个出口,往左,不要往右。”
“三十步之后,往左。”
“对,摸着墙,不要迷路。我必须上去开门,不然士兵打我。好运。”
“谢谢你。”
通道逐渐变窄,六七步之后,大概只容得下一个人加一个箱子。墙壁潮湿,有些地方甚至有细细的水流,沿着凹凸不平的石头渗进泥土里。不知道曾经有多少人拖着走私货物走过这条“肠子”,石墙上肩膀和手能碰到的地方已经被摸得光滑,和原本粗糙的砂质表面形成很明显的对比。
第三十步,菲利普停下来,四下触摸,最后在稍往前半步的地方发现了开口,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有微弱的风吹进来,但还是看不见亮光。他钻进左边入口,继续往前走,途中一度听见老鼠的吱吱声,远远不止一只,有什么四只脚的小东西踩过他的靴子逃走了。老鼠想必把不少残羹剩饭拖了进来,走了很远还能闻到带酸的腐臭味。
石墙拐了个弯,一道微弱的光线出现在远处,菲利普向它跑去,气喘吁吁。出口是一道和缓的斜坡,慢慢往上,把菲利普送进比人还高的野草之中。一时间,除了干枯的芦苇和灰白天空,他什么都看不见,短暂地迷失方向,但很快,他留意到了河水流淌的汩汩声,于是循着流水声走去,双手拨开密集的草秆。一只水鸟惊飞,嗖地从积水的泥地窜向天空,一道由白色羽毛组成的模糊影子,几乎来不及看清楚是什么。
芦苇丛里隐藏着简陋的码头,两排半腐烂的木板伸向河水。水太浅了,大船不可能在这里停泊,走私货是靠舢舨运到更深的河道去的。三艘小船拴在深深敲入淤泥的木桩上,第一艘灌满了水,缆绳也长满青苔,看起来遗弃已久。另外两艘船也都进了水,但船身看起来没有破损,应该只是积存下来的雨水。菲利普选了中间的那一艘,倒掉里面的积水,把朗姆酒瓶放到船尾,解开绳子,把船推入河道。
他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回头看了一眼黄埔商行区,低矮的建筑物挤在一起,如果是在画布上,一笔颜料就能带过去。菲利普短暂考虑过转向北面,划船到城里,诚然,他不知道从何找起,也不会中文,也许可以四处询问,直到碰巧撞上会讲法语的人?纯粹的愚蠢举动,只会让他更快入狱而已。换作吕西恩,他会做同样的事吗?多半不会。吕西恩会直接去澳门,寻找能够提供实际帮助的人。他是吕西恩的后备计划,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骑士精神上。
开始划船的时候,菲利普才突然意识到,他根本不知道加布里埃到底长什么样。
——
天空逐渐变暗,最后完全熄灭了,和囚室的脏污墙壁融为一体。除了一个浑身散发着猪粪臭味的农夫,再也没有新的囚犯进来,吕西恩松了一口气。
从早上开始就躺在地上呻吟的醉汉没了声音,也不再扭动。过了好久,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犹豫着爬过去,摸了摸他的脖子,宣布这人断气了,于是大囚室里的十几个人都无精打采地挪动起来,互相推挤,更换位置,都想离尸体远一点。吕西恩坐在潮湿的禾秆上,背紧贴着铁栅栏,抱着自己的膝盖。
官差应该没抓到菲利普。黄伯精明得很,一旦发觉衙役出现在教堂门口,肯定能猜出发生了什么,然后把菲利普送走,实在不行,也可以把菲利普藏到商行底下的走私地道里。
他叹了口气。进城确实是个坏主意,但已经来不及后悔了。他思忖巡抚和葡萄牙人私下勾结多久了,有没有中间人,买通了哪个海关督查,打点过哪些通事。塔瓦雷斯船长说“身在高位的朋友”时,吕西恩想的是海关,过度低估了这个“高位”,难怪船长有胆量向福建水师的船开炮,福建巡抚恐怕永远也想不通发生了什么。军火确实是一门好生意,利润巨大,把持在官府手里,没人敢查到官府里去。
“你是为什么进来的?”
吕西恩抬起头,看了一眼打断他思路的那个人,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右边额头有一颗黄豆大小的肉痣,脸型令吕西恩联想到经常跑进厨房偷鱼的花斑猫。吕西恩移开目光,不想和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