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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琴(第1页)

1

睡不着,很想与拐子四哥夫妇待一会儿。看到他们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就走了过去。

他俩盘着腿,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子,旁边就是半卧的斑虎。斑虎见我跳上了土炕,马上兴奋地坐了起来。四哥拍拍它的头颅,它又重新卧下。可是它的眼睛分明露出了笑容。

万蕙说:“坐吧,一块儿拉拉呱儿。”我坐下了,她又说:“老宁兄弟,你不在的日子里,我和你四哥就是这么坐着,他吸烟,俺俩说话。你四哥老跟俺讲年轻时候的故事——你四哥那时不是个老实人哩。”她这样说着,笑嘻嘻的。我看看四哥,看看他窄窄的额头四周那些发红的茸毛——它们这时大多都白了。过去我曾欣赏过他这窄窄的额头,因为它多少有点滑稽的意味。可是这会儿却没有这种感觉了。那变白了的鬓发使他显得更为庄严,看上去不可侵犯。大老婆万蕙说对了,他从来不是一个老实人,老实人会成为一个流浪汉吗?

他曾经是真正的流浪汉,拖着一条拐腿走过了南南北北。我虽然长了两条比他更健壮的腿,可是这一生不见得会比他走更多的路。他无论在我的童年、少年,还是在我的中年,都成为生活中极为重要的一个参照、一位人生挚友。

万蕙突然笑吟吟地问:“那个玛丽姑娘怪俊的,她对你有点意思吧?”

我问四哥:“有点意思吗?四哥?”

四哥把烟斗从嘴里拔出,咝咝吸气,说:“剃头刀子揩腚,好险!”

万蕙笑得前仰后合。我也笑了。这句稍稍粗鲁的俏皮话在平原上十分流行。

接下去的时间里三个人一块儿沉默了。四哥吸烟,不时看看昏黑的窗外,低头自语:“这闺女走了可有些日子了……”

我的心里一动。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么他一定在说肖潇。果然,他咂着烟锅,把脸转向我:“我看出来了,她走得日子一长,你就烦疵疵的。嗯,也真该回来了。”

万蕙一点都没觉得男人的话有什么玩笑的意味,紧随上说:“真是好大闺女啊!安安稳稳的,我就喜欢这孩子,想她了想她了……”她这样说着,却抬起眼看着我。

“你没打听一下她回了没?”四哥问我。

还没等我回答万蕙就说:“这还用打听?她只要回了,第一个来看的就是咱这里了——是吧大兄弟?”

我点头。今夜让我如此不能平静。我真的很久没有看到你的面容、听到你的声音了。我于午夜想得最多的一个人就是她——起码一度是这样。我们曾经走过了一些惊心动魄的时刻,那真是激越而漫长的日子,总算一点一点走过来了。回顾过去,会觉得一切坦然吗?似乎是这样——我们真的已经身心笃定了。这种异性之间的信任和依赖美好到了极点,是人生的一种理想状态,我常常为了这种结局而感到庆幸。她多么敏慧,即人们常说的那种“冰雪聪明”,只要一瞥我的眼睛也就明白了我心里的一切。我甚至知道她在初见小白的一刻,不是从对方,而是从我的目光里明白了,知晓了我没有说出的每一句话。这样的一种相知、一份兄妹般的情谊,每每使我产生出阵阵感动,那一刻,她差不多可以替我说出:看到了吧,多好的一位男子!多好啊,你们俩多么合适多么般配啊,这可是我最信任的朋友,我作为一位兄长,这会儿就把你交给他了……这番话没有说出来,彼此闷在心里,以后也就不再提起了——我们似乎都在小心翼翼地绕开这个话题,回避着什么。这种回避稍稍让人忐忑不安,也让人尴尬,甚至还掺杂了一丝小小的幸福……但总有一天我还是要说出来,因为我固执地认为他们是最好最合适的一对。这不会伤害她,最终不会的。我会一再地强调:小白是我所看到的最好的男人了,有勇气,有心劲儿,长得也有模有样的。还有,最重要的是,他懂得爱并能深深地沉湎其中——在这个滥情轻薄的时代,这是多么可贵的一种品质!像畜牲一样随处交配的男女猪猡得意洋洋,哪怕能够稍稍恪守一点的矜持都要备受嘲弄。小白的一往情深恰好说明了他作为一个人的力量:对爱人,对土地,对真与美,莫不如此。一个两性上混乱如猪猡的男子或女子会对这个世界有仁有信?谁遇到过呢?那么离开了仁与信,他(她)作为一个人又会有多少价值呢?所以,亲爱的肖潇,我正是从如上这个意义上,向你郑重地介绍了我的朋友。

一两年前的那一刻,我们差不多是在一道悬崖旁一块儿停下来的。我们当时没有了任何办法,似乎也就没有了任何秘密,然而最终却没有逾越那一道线。这真是了不起的一个成就,虽然为新时代的现代人物所讪笑,或被斥责为另一种虚伪。可这也不失为一种良好的处境和慎重的选择。这同样是一种自由,它的源头既古老而又现代。

我那时候终于有机会告诉:当我第一次见到你之前,已经被你的琴声所吸引——我身掮背囊站在离园艺场大门不远处,听着从小学校园里传来的风琴声,全身灌满了激越的潮水,它一下就涨到了最高点。我得用尽力气才能将自己从幻想中拉回现实。一切都因为它太相像了,太像当年我的音乐老师弹出的风琴声。我就这样伫立了一会儿,然后不顾一切地走进校园,拥门而入——就这样,更大的奇迹发生了,我看到的是和当年的女教师一模一样的一位姑娘,她就坐在风琴前面弹奏!我傻乎乎地盯着你,以为是做梦——还是那间屋子、那架风琴,就连一旁小桌上的那瓶花都完全相同!天哪,人世间就是有这样的巧合,它就发生在眼前——当你缓缓地转过头来我才发现,你和当年的老师侧面轮廓完全一样,然而正面还是有一些差异……当然,你们不是同一个人。

可奇怪的是那一次幻觉不仅不能消失,它反而会一直延续下来。我从年龄上远大于你,可是心里一直有、仍然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它就是少年时代扔下的一枚种子。它在那里鼓胀着,渴望长大……我像信赖当年的音乐老师一样,信赖着你……

2

她如果仍然还在那间小屋里——我是指当年的老师,我处于今天的境地又会怎么办呢?我一定会得到最大的援助。我将按时向她求助、请教、诉说,并相信诸多痛苦和忧烦都会因此而减弱甚至消失。对你呢?肖潇,我还稍稍缺少一点把握,因为一种远比往昔更为激越的情绪在左右我、摇动我、阻止我。我最终没能那么坦然地待在你的身边,特别是一开始……

这会儿,我只盼你早些归来。因为这是一个相当特殊的时刻。我需要你,需要你离我再近一点。

黄昏时分,我在四哥夫妇的注视下走出了园子,一直走向园艺场里。我们在一起留连过的地方,如李子树和枫叶树下,我久久站立。我甚至希望再次听到北风里传来的阵阵琴声。当然这不可能。

你的那扇窗户黑着灯。这曾经是荒原上最温暖的一扇窗子。

就像走在永远没有尽头的少年时代一样,我的怀里至今还抱着一大束鲜花,它在等待着一个人收下它。我在长长的寻觅之路上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中年。我怀中的这束花已经碎成了屑末,可是依然没有放弃。我总会找到你,我的老师。我一天都没有绝望,我会一直地寻找你。

有一天,你似乎真的出现了,你出现在这同一间屋子里,你仍旧在弹琴。

——是你吗?

你们同样地芬芳,同样地美丽,同样地聪慧,同样地善良……就因为你还在这里,还在这架琴的旁边,我就会守望在这个荒原上,寸步不离。我要守望下去,所需不多,只想偶尔听到你的琴声,只想知道你还在这儿,与我同在一片荒原上,这也就足够了。

夜露洒下来,衣服不知不觉被打湿了。我蹲在树下,背倚着它,眯上了眼睛。这样直到许久过去,一只手掌搭在我的肩上——四哥的烟味一下飘进我的鼻孔。我睁开了眼睛。

“她还没回哩。”他望着那个窗子。

我点点头。我问:“四哥,你说肖潇会不会不辞而别呢?”

“这怎么会呢!”

“如果她已经绝望了呢?比如说她喜欢的海边,这里的自然环境被破坏成这样了,她会不会干脆离开呢?比如说有一种鹭鸟,它们只从河水变色之后一次也没有飞回来……”

“肖潇不是鹭鸟。”

我没有回答。其实在我的心里,她早就是一只洁白无污的、高贵的鹭鸟。

沉默了一会儿,四哥重新点了一锅烟。他吸了长长的一口,吐出,看着远处的一颗星,叹息了一声。“伙计,咱们走一走吧,往北边走走……”

我们一起走出了园子。往北,一直走到了一条沟渠旁边。再往前就能听到噗噗的海浪了。月亮升起来,刚刚树梢那么高,黄黄的。一只不知名的小鸟沙哑一叫。我止住了步子。四哥催促我,我屏息静气,一动不动。“怎么了?”他问。我问:“你听——听到了吗?”四哥取下烟锅。他向着海的方向转着头颅。我告诉他:“是琴声!你听——”我真的听到了丝丝缕缕的琴声在风中响起。还没等他回答,我已经在转头向着回路走去了,步子也变得急促起来。

四哥一声不吭跟上我。

我们又来到了那棵大树下——对面的那扇窗户依旧没有灯光……

3

这是永恒的记忆:不知何时,我被一种浓浓的香气牵引着,进入了一间小小的然而是十分洁净的小屋。这是哪里?啊,我看到了一束浓旺的野花插在一旁的水罐里。窗外的月亮这么明媚,它的光色从一片薄薄的纱帘透进屋里,让一切都笼罩在透明的芬芳中。你在琴边坐下,双手轻触琴键。与秋天的微风合在一起的、像呼吸、像激动的喘息一样的声音缓缓响起。生命的呼吸之声,偶有深深的叹息。这是穿行而过的活生生的气息,吹向大地、田野和人心。我无法平静,却要屏息静气。你在这架琴旁坐了许久许久——二十年?三十年?你用这古老的琴声召唤了一个中年男子,他两手空空地站在琴旁,欲罢不能地沉默、或往窗外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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