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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第1页)

北京解放第二年大连就被关进了监狱,罪名是“反动一贯道分子”,判刑十五年。政府在那几年挖出了一贯道300多“祖师”,104个“皇帝”,这些人敛财无数,害人无数,让人憎恨。那期间我还跟看门老张到东四“蟾宫”电影院看过一场政府拍摄的电影《一贯害人道》,揭露一贯道的骗人勾当,电影里的场面阴森恐怖,吓得我半宿睡不着觉。老张比我吓得还厉害,他参加了一贯道,还交了保命钱,他怕政府把他也抓走判刑,要那样他就见不着老婆孩子了,比月亮上砍树的吴刚还惨。万幸的是政府没理会他,只让街道积极分子找他谈了一回话,登了记就算完事了。老张得了便宜卖乖,说一贯道还骗了他的钱,他绝对是受害者,没想到政府竟然从一贯道道首退赔的款项中,把老张的钱发还了,合算老张一点儿亏也没吃,当着街道人的面使劲喊“共产党万岁”。

小连是1951年回到北京的,到我们家之前回去看望了他的妈,我想小连回家的路上自然要路过胡同口的药铺,不知他从药铺门口过的时刻会不会想起小瑛子,那毕竟是他的初恋,是有过爱情结晶的。小连的回归并没有改变大连的命运,姑爸爸说小连薄情寡义,全没有手足之情,走了这些年整个变了个人,儿子不是儿子了,变成了一块铁板,她的那些孙子孙女自然也不是孙子孙女了,都是些靠不到跟前儿的野猫。老太太拒绝到小连那“樊笼”一样戒备森严的官邸去居住,仍旧住在细管胡同的小院里,过着炸酱面、炒黄豆疙瘩丝的平淡日月。小连拗不过他妈,只好让人把房拾掇了一遍,安装了自来水和抽水马桶。五十年代初,有抽水马桶的人家没几户,我每回到姑爸爸家去,她都逼着我撒尿,把水箱的水拉得哗哗的,显摆他们家厕所的干净方便。小连每月孝敬的钱,姑爸爸都用手绢包着,仔细地收在箱子里,等我撒完尿就拿出来给我看,说这些钱足够她和大连将来过日子用的了。我让她存银行,她说银行不如她的手绢保险,想什么时候看了就什么时候拿出来看,搁银行哪有这方便。姑爸爸一边骂小连没情义一边又夸她的小儿子是公家的人,小儿子的官位远远地超过了他的父亲“拨什户”,按过去朝廷的说法,她儿子至少是个一品大员,共产党不兴封妻荫子,搁有皇上那会儿,以小连的爵位,她封个一品诰命夫人也不是没有可能!甚至她还能申请皇上的旌表,立牌坊,以她这孤儿寡母地拉扯孩子,赡养婆婆,把儿子培养得这么有出息,在胡同口立个牌坊是绰绰有余的。到了老年,姑爸爸的思维有些混乱,闹不清各种关系,她还活在过去,活在自己认定的世界里。

1959年国庆十周年,大赦犯人,大连不在其中。为这个我和父亲到小连家里去了一次,那是我第一回涉足“干部子弟”们的居所。首先门卫让我们登记,再用电话跟秘书通报父亲和我的姓名,等了半天里头才出来人领我们进去。这种做法对父亲和我来说不异于一个下马威,就像戏台上犯了错误的下级见上级,抓来的俘虏见对方长官要报名而入一样,让人心里很不受用。我跟父亲说了自己的感觉,父亲说我太过敏感,其实我知道,父亲比我还敏感,他不说就是了。

小连的住所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树小房新,不中不西,庭园当间不伦不类地站着座假山,北屋窗前修了座怪模式眼的喷水池,一切都不合章法。进到正屋,应该算是客厅吧,内里竟是空空荡荡的,墙上没有字画,窗前没有花草,除了一个长沙发,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就那个沙发跟我们家嵌螺钿的太师椅比,也绝对差着档次,有匆匆忙忙刚从仓库里拉出来的感觉。小连屋里的每样家具都用白漆涂着编号,桌子椅子凳子甚至连洗脸架子也在显著位置描着数字,大煞风景!后来我才知道,标了字码的东西都是公家之物,不属于小连自己,就是说小连革命几十年,没给自个儿挣来一套桌椅板凳。

却挣来了一群孩子,那些孩子分别叫做遵义、延安、柏坡,如果加上他们家夭折了的井冈、吴起,那简直就是一部中国革命史。我们去的那天延安和柏坡在家,见了父亲和我也不叫,只是瞥了我们一眼就出去了,居高临下的态度显而易见,好像我们是没有觉悟的下里巴,是死乞白赖上赶着巴结的穷亲戚,他们能让我们进门实在是高抬了我们,我们应该受宠若惊,应该感恩戴德。其实我们是为大连的事情而来,大连是他们的亲伯父,有着直接的血缘关系,我们不过是旁门外姓,不是看在姑爸爸份儿上,我们完全可以撒手不管,这些人连远近高低都分不清楚,一帮混蛋!

那天小连急着要去开会,让父亲有话对吴贞说,看来两个人早已复婚了,吴贞的派头很大,穿着蓝呢子衣裳亮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白衬衣领子朝外翻着,身上一股香胰子味儿,有点儿小人乍富的装模作样。吴贞坐在沙发上,迭着二郎腿,往后仰着,向沙发后背张着胳膊,全没个坐像,这让我羞于抬眼睛看她。表兄小连当初为什么看上了她,真让我匪夷所思。父亲说了大连的事,吴贞哼哼呀呀地打着官腔,言之无物。父亲说他知道,大连的罪过是货真价实,定过案的,不好提前释放,能够进入大赦名单也必有多方面因素存在,只是希望看在姑爸爸年事已高,身边无人照料的情况予以宽恕。吴贞先是面无表情地听着,继而瞪着父亲说,怎能说是“无人照料”,我们家是按月给了钱的,你说这样的话把小连摆在了什么位置?

父亲说,老太太身边真是没人。

吴贞说,接过来了,她不住,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勤务员上细管胡同伺候吧!

父亲说,我姐姐是个生性刚强的人,轻易不朝谁张嘴,哪怕是自己的亲儿子。

吴贞说,我们难道就不刚强了?我们提着脑袋出生入死的,旦得有一点儿不刚强,也不会有今天的新中国。

父亲说,你说得对,但大赦是个难得的机会不是……

吴贞说,小连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从没有为个人的事跟国家提过什么要求。大连是大连,小连是小连,他们是两个阵营的人。

谈话没有任何结果,我很快看出了,吴贞对大连的事情根本不感兴趣,大连对这个革命的家庭来说是个毫不相关的局外人,大连的关押与释放跟他们家没有一点儿关系。

作为长辈的父亲端直地坐在沙发旁边的椅子上,拐杖拄在胸前,像一个被接见的下级,在外甥媳妇跟前表现着他的谦恭和教养,他的规矩和风度,不过这一切全是白搭,对方不接招!

我更惨,连座位也没有,站在父亲身后,像个丫鬟。按关系,我是小连的嫡亲表妹,是吴贞的小姑子,自然没有站着的道理,可是吴贞压根就没想起我的身份,就没有给我“赏”个座儿的意思。

吴贞让上茶,穿军装的勤务员端来了茶,一般的白茶碗,没有盖也没有托,不讲究得厉害。依着老北京看茶送客的习惯这是让我们走的信号,但我相信女干部吴贞绝没有这个想法,她不懂这一套,她想起什么时候上茶就什么时候上茶!父亲有些尴尬地站起了身,尽管吴贞仍旧在说着挽留的话,我们还是向门口走去。可能吴贞到了也没弄明白,我们说着说着怎的就突然告辞了。

都是那碗茶闹的。

吴贞站在门槛里面,隔着门跟父亲握手道别,让我们过端午节时到他们家来吃粽子,说江西老家给送来了新鲜竹叶和上好糯米,她们老家的粽子是出名的好。吴贞的态度不能说不诚恳,父亲礼貌地应承着,显出了老北京人的矜持和礼数,我知道,父亲是不会来的,我也是不会来的,我们把那些邀请当作了寒暄。吴贞终归没有走过那道门槛,按规矩她应该把丈夫的舅舅送下台阶,站在二门口目送着我们离去,可是她没有,我们还没走到二门口,她就早早转身进屋了。至于小连家里的那些“革命史”们,则一个也没露面,他们都端着架子,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屑出现。我和父亲对他们来说实在是无足轻重,草芥一般的人罢了。

我似乎明白了姑爸爸为什么要坚持一人住在细管胡同的小院里,也似乎理解了父亲当年为什么要坚持回来的原因,这里面有些很是说不清的东西,是一种感觉抑或是一种距离,是一种差异抑或是一种文化……尽管这两种不同在慢慢向一起靠拢。

1959年国庆节,我陪姑爸爸到监狱去看望大连,大连跟小连长得很像,说他们是双胞胎也没人不相信。能说会道的大连见了她的母亲也没多少话,只是攥着他母亲的手不撒开,孩子一样张着嘴等着他母亲把剥了纸的糖往他嘴里放。姑爸爸说细管胡同的小院她永不会放弃,她在小院里等着大连出来,十年、八年她都等,她的身子骨还硬朗,也有钱,将来娘儿俩有好日子过呢……大连把光光的脑袋扎在姑爸爸的怀里,半天半天没有抬起来。

那天下午,监狱里开国庆联欢会,有大连的节目,他演的是京剧《三岔口》,他扮演里面的武丑刘利华。版本自然是改过的,戏里头的刘利华已经变成了好人。我问姑爸爸这出戏为什么叫《三岔口》,姑爸爸说是以地名定的,刘利华开的黑店就在三岔口。

我想,三岔口是三条道路的相交点,三条道路,戏里的人物似乎少了一个,大连、小连,加上我父亲正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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