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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第1页)

七舅爷家的日子不是在过,是在“作”,“作”是北京话,发阴平声,即瞎折腾的意思。有了爷俩的“作”,就有了大秀的难,母亲常说,七舅爷家只要没了大秀,那爷俩一天也过不下去。眼瞅着,大秀快三十了,早该谈婚论嫁了,也有来说媒的,可七舅爷的眼光太高,说是养女攀高门,他钮七爷家的格格有三不嫁,没有四品爵位不嫁,当二房不嫁,城圈以外不嫁……早是民国了,哪儿找四品爵位去,就是有了相当四品的官员,哪个肯空虚着夫人位置等待大秀,总之,非常非常的不现实,活活把个大秀在家里耽搁着。

我母亲明白,跟自己当年出阁一样,大秀出嫁的前提是青雨爷俩得自食其力,可那爷俩不是陈锡元,也没有状元的推荐,全没有自食其力的意思。靠了大秀那点微薄的补花收入,只能是一天两顿稀粥,至于七舅爷那点儿家底,零敲碎打地进了当铺,再也找不出什么可当的东西。我母亲跟父亲商量,青雨不能老在家闲着,给青雨好歹找个事由,也把那可怜的老姑娘解放出来。父亲不愿意揽这闲事,说给青雨找事是把人情当水泼,全是瞎掰。母亲说瞎掰不瞎掰试试再说,说不定一拿了薪水人就变了呢。父亲说变不了,少爷秧子就是少爷秧子,你不能指望汉献帝跟曹操叫板。

话是这么说,父亲还是托了同学王国甫,给青雨在他的工厂里安插了个文书的差事。王国甫也是七舅爷的熟人,那是个将八旗子弟看得很透彻的商人,王国甫务实,从根上也没指望青雨过去能干什么事儿,只要不裹乱,送个人情罢了。青雨去的科室是总务科,管理人员和杂务,科室的负责人是王国甫的儿子王利民。王利民从法国留学回来后,在父亲的工厂里做总务工作,是个很有思想,很有见地的年轻人。

青雨的工资底线是一个月六块大洋,随着工厂的效益可以慢慢往上升,年终还有一个月奖金,比他姐姐大秀三五大枚地挣可谓天上地下了。都想着青雨会感激我父亲的举荐,感激王国甫的收留,不料青雨并不领情,他跟大秀说这是给他戴嚼子,让他拉磨,当科员,看人眼色仰人鼻息,他受不了!大秀劝他说,抄抄写写的不难,你好歹挣点儿钱回来,咱们还能吃上一两顿羊肉馅煮饽饽……

青雨想了想说上班在前门附近,东边有“全聚德”、“都一处”,西边有“月盛斋”、“正明斋”,不愁没好吃的。干也可以干,全是冲着“月盛斋”的酱羊肉。

父亲说的“少爷秧子”是有道理的,上班头一天就没按点儿来。上午八点上班,十点了,青雨才托着小茶壶一步三摇地进了办公室,也不认生,进来就热情地跟大伙打招呼,都忙哪,我来了,我在哪儿办公啊?

一个职员问他是不是钮青雨,青雨说,不错,在下钮青雨,祖上钮古禄,辛亥革命后改姓钮,旗人不计姓,叫我青雨就行了。

职员说,您的办公桌在我旁边,科长等您一早晨了,您没来,把表搁您桌上了,让您把名单上画圈的誊抄一份。

青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急着干工作,却是折腾椅子,觉得椅子不舒服,高矮不合适,鼓捣了半天,把全屋人的目光全引了过来,才算坐安稳了。还没等众人目光收回,青雨又直起嗓子大叫,茶房!茶房!

职员说办公室里没茶房,青雨指着小茶壶说他要续水,职员说那边桌上有暖壶,要喝自己去倒。青雨懒得起来拿暖壶,也不喝水了,抓耳挠腮地张望了一会儿,感到无聊。职员好心地提醒,誊那个表。青雨拿起表看,是裁员人员登记表,对职员说,我抄表,谁给我打格?

职员说,得您自个儿打,这是尺子。

青雨说,写中国字还用尺子,笑话!拿起毛笔,蘸了墨,很潇洒地在纸上画出方格,自然比原来的大了许多,然后按着上面画圈的抄名字:施喜儒,在纸上写了施喜儒,字迹漂亮潇洒,是不错的章草。接下来是刘铁应、王欲俊、顾明辉……前边几个倒没走样,后边的就乱了,秦大保变做了“秦叔保”,窦学宏写出来成了“窦尔敦”,杨莉环改成“杨玉环”,曹红德写成“曹孟德”……

职员朝他的书案一伸脖子,看到了那些名单,先是笑,后来冲他伸大拇指。

墙上钟指到十一点一刻。

青雨问他们吃不吃饭,职员说还有半个多钟头呢。青雨说半个钟头不算钟点,他饿了,先走一步。下午吉祥剧院有尚小云的《摩登伽女》,如果有谁去看,他可以请客!见没人回应,改口说,这么着吧,三点我准时在吉祥门口等大伙,谁看谁来,过时不候啊!

青雨一走,职员们立刻轰地笑起来,大家围过来看青雨画的表格,笑得更厉害。

裁员名单下面是秦叔保、杨玉环、窦尔敦、曹孟德、诸葛亮、孙玉娇、穆桂英……

王利民见了那个裁员名单二话没说就直接送给了他父亲,这儿子正为裁员的事和父亲老子较劲呢,多少有些成心。不是王国甫拿着青雨抄录的名单给我父亲看,谁也不相信青雨会干出这样的事来,虽然只上了一天班的青雨就让王国甫给裁了,但他在工厂却落下了好名声,他们甚至想推举青雨当工会代表。

也不能说七舅爷和青雨全是无所事事,母亲说七舅爷在他的人生历史上还做过小买卖,卖糖葫芦,当然,如果说那也叫做买卖的话。

被工厂刷下来的青雨很快地回归了他的票友队伍,见天打扮得油头粉面地出门,不到天黑不回家,也有早回来的时候,那是没地方蹭饭了,不得已才想起家。这天,青雨举着串糖葫芦进家,看见父亲在院里放风筝,扔下糖葫芦马上参与进来。

七舅爷的风筝糊得精巧,黑白的沙燕,嫩粉的脸蛋,一对眼睛轱辘辘会转,肚子上粘了对鸣箱,风一吹,嗡嗡作响,引得六条一片地界都往天上看,知道钮七爷又放风筝了。

青雨说,东南风,您把线儿往北拽拽,我得送个小屁帘上去!说着,拿来一个屁帘风筝,借助风筝线和风力,嗖嗖嗖将小屁帘送了上去。

七舅爷说,能在院里放风筝的也就是我,别人没这本事,他们都得找空场,等风,那个写戏的孔尚任,放风筝没风,就骂天,“手提线索骂天公,欠我风筝五尺风”,他那是没能耐……

一转脸看见儿子扔在石头上的半截糖葫芦,七舅爷立即对风筝没了兴趣,跟大秀说他也要吃糖葫芦,吃山药夹豆沙沾瓜子的糖葫芦。大秀说没闲钱买糖葫芦,七舅爷不高兴了,说现在他混得连糖葫芦也吃不上,儿女们就这么虐待老家儿吗?大秀无奈地说,您现在跟个孩子似的,我从青雨衣裳里搜出了两块钱,刚够咱们这几天的饭钱。

青雨说那是跟着邢老板上西城阮家去唱堂会,人家给的车钱。七舅爷从大秀身上摸出两块钱说,两块钱买糖葫芦用不了,足够了!

七舅爷揣起钱朝外走。大秀嘱咐七舅爷别都花了,说两块钱不是个小数,警察一月薪水才六块!

七舅爷拿着钱,连佘带买,一通采购,让地安门点心铺“桂英斋”的小伙计帮着提回一堆东西,有山药、山楂、红豆沙、冰糖、瓜子、荸荠、竹签子等等。七舅爷说他四处淘换糖葫芦,走了半个北京,没有卖他吃的那种,越没有他越馋,非要今天把糖葫芦吃到嘴不可!买了材料,他自己做。

七舅爷不干是不干,要干还真像回事儿,做糖葫芦的认真程度,不亚于画一幅工笔画。舅爷把串糖葫芦是作为一件艺术品来处理的,从果料的选择,到造型的设计都讲究到极点。他将山楂破开去核,使每个山楂都半开半合,有的填上豆沙,有的填上枣泥,有的填上豌豆黄,再将瓜子仁按在吐露的馅上,成为一朵朵精致的小花。山药去皮,挖出不同形状的窟窿,填上各种馅,按上红山楂糕和绿青梅丁,成为色彩斑斓的圆柱……冰糖熬得恰到火候,一根一根沾了……

充满艺术品位,精美绝伦的糖葫芦在七舅爷的手里诞生了!大秀不相信地说,阿玛,这是您做的吗?

七舅爷得意地说,你以为阿玛就会玩鸟?你阿玛会的玩艺儿多啦,沾糖葫芦,小菜一碟,大丈夫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大秀小心地咬下一朵“花”,嫩脆,比外头卖的好吃多了,说这么好看的东西都让人舍不得吃了,再不肯咬第二口。七舅爷说,外头卖的是专为赚钱的,做糖葫芦的都是小商小贩,他们懂得什么是讲究,做出来的只要是糖葫芦,有人买就得啦。我小时候,常跟着你老祖做糖葫芦玩,专为送亲戚朋友,用的签子都是象牙的,连皇上还点着名让你老祖给做糖葫芦呢。

大秀让七舅爷也教教她,说这么好的手艺免得失传了。七舅爷说做这个得有心情,就跟写字画画似的,高兴了能见天连着做,做一堆,不高兴了,许几十年想不起来做一回。

大秀实在舍不得吃那华丽的糖葫芦,让七舅爷给我母亲送几根来,七舅爷也乐得上我们家,就举着糖葫芦招摇过市,招来不少赞赏目光。一女人,拉着孩子在后面追着看,要买七舅爷的糖葫芦,七舅爷不卖,孩子就哭,女人说,人家不卖,哭也白搭!

七舅爷看不过眼,说给孩子拿一根去吧!女人说,不能白要您的,这得不少钱,光这料就得几十个大子儿!

孩子接过糖葫芦就要往嘴里填。女人说,不许吃,拿回家看几天再吃,你见过这么漂亮的糖葫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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