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宽哥特意请了假,专门去夜郎的住处逼着夜郎回话:颜铭的孩子是你的,你是个男人,是孩子的父亲,就得有做男人的气派和做父亲的责任;没结婚有了孩子,做兄长的可以原谅你,包谷有收了麦才种的包谷,包谷也有麦子没收就回茬地里种的;但是,有了孩子不承担责任,口娃不管娃,这就是流氓,是下三烂,是犯罪!性就是传种接代的,快乐也只是传种接代工作中的附加品,难道只要快乐而不顾后果吗?孩子是四个月了,打胎已有危险,那怎么办?让一个没结过婚的女人抱个孩子,颜铭还怎么生活和工作?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结婚!
宽哥的脸严肃着,一字一板地讲,他不允许夜郎一会儿去沏茶,一会儿又去拿瓜子,粗声粗气地要他静静坐在那里。他认定了一个理,就得按这个理往下走,容不得夜郎说明和反驳,似乎铁板已钉上钉了,颜铭的孩子就是他夜郎的,时间就是四个月前的那个星期五。而且说:这是绝对的,不得怀疑的t将来看吧,孩子的生产一定十分顺利,因为野合的孩子不会难产,孩子也一定聪明,长得身体好,像你夜郎的,谁当时欲望最高,热情最大,孩子就像谁,你夜郎绝对是这样!夜郎无法抵抗他,他执拗得像一根牛筋,以一个警察和恩兄的身份,要得到的就是两个字:结,不。
夜郎说:“要是不结婚呢?”宽哥说:“不结婚?我认不得你,你认不得我,你害了颜铭,你一辈子心不会安宁,你就是上天入地,你都是不可救药的流氓!”夜郎皮肉动了一下,似笑又非笑,说:“是吗?要结婚呢?”宽哥说:“这我和你嫂子已经商量过了,既然孩子已四个月了,就不必大张旗鼓地举行婚礼,那样了,结婚六个月就生娃娃,别人当面不说背后也戳脊背。再是你现在经济不行,颜铭也没那么多钱花在排场上,咱要的是过日子,过日子是实实在在的事。你们就住在一起,把结婚证压在桌子玻璃下,对外是早领了结婚证,已经结婚了,实际上你们两个去什么地方旅游一下。房子不能在保吉巷,那大杂院谁不知道你的根底?你们要愿意,我腾出一间房子,要不愿意,就住到祝老先生家,他反正是活着和死了一样,没儿没女,你们住过去权当是他的儿女,也好照料他,将来为他送终,我想,他要是能说话,有思维,他也会高兴的。衣服买上几套,花不了多少钱。被子、单子、枕头,我们包了,两床踏花被子可以了吧?单子我那儿有两条新的??好男不在家当,好女不在陪妆,凭你二人的能耐,好日子在后头的。日子由你们挑定,越快越好!”夜郎闷了半天,最后说:“你让我再想想。”宽哥又生了气,说:“前几个月就催督你们结婚,要是听了我的话,也不会出了今天的事,现在屎到屁股眼了,你还要想想,想什么呢?”夜郎蹭磨了半会儿,先涨红了脸,后来一梗脖子说:“宽哥,这事我谁也没有说过,今日要给你说——不管你怎么看,我也只能给你说了。我只求你把这事不要给任何人说,连嫂子也不能说的,说出来我是无所谓,死猪不怕热水烫了,可就得又害了人家的。”宽哥疑惑起来,小眼睛眨了又眨,抹了眼屎说:“你说。”夜郎说:“自从认识了虞白,我心里是有些乱了,但你相信,我没有给虞白挑明,人家也没给我说明话,更是没有过什么事,这你要相信,宽哥!但我心确实乱了,我都奇怪我怎么会心就乱了??我常常感到不安,觉得这样对不住颜铭,可一见虞白我又由不得那个,当然,当然??”宽哥沉着头,从夜郎的烟盒里抽一棵烟来点了吸,手颤抖着,却说:“你说,你往下说。”夜郎不看了宽哥的脸,往下说:“就是这事。”宽哥把烟吸完了,说:“夜郎,这就对了,要不我怎么都纳闷:夜郎怎么会这样呢?你这一说我明白了。我再问你:你有那意思,虞白有没有意思?你们真的没有那种事?”夜郎说:“没有,绝对没有!我有那个意思,虞白我觉得也有,怎么个有法,我给你又说不出个条条道道,反正是有的??可我们又闹翻了,好久谁没见谁了。”宽哥点点头,说:“夜郎,你甭怪我说话难听,你将来真要娶虞白,你得固老家去把你家的门楼往高着修,看你祖坟里有没有那股脉气?!咱是什么人,咱心里有底,别吃了碗里看在锅里,甭说虞白和你闹翻了,不来往了,就是虞白死着心眼非你不嫁——这类事也不少哩——她那号人太聪明,女人聪明了心小,过日子累死你了!听我的,我是不指望你日子好过吗?我是要把你往崖里掀吗?酒是好东西,可患了肝病的人却就是喝不得!多少人我都挽救过来了,我对你是有信心的!”夜郎顶他不是,不顶也不是,咕哝了一句:“我总是错的嘛!”就不吭气了。宽哥嘿嘿笑了笑,一拍手说:“去给我到街上端一碗拉面去,我到底为了啥?说得口干舌燥的,肚子也饥了——汤放宽些,辣子要汪!”夜郎拿了小铝锅下了楼。
宽哥逼着夜郎同意了结婚,心里又害怕夜郎变卦,抽空就又去见虞白,别的什么话都没说,一切事情装得糊涂,只强调是在附近办了个事随便来坐坐的。虞白当然热情接待,问这问那,他便于无意之间,毫无痕迹地说出夜郎要结婚呀的话头。虞自少不得发了一阵呆,却立即表现得很高兴,询问是哪位姑娘,做什么工作,年龄多大,长相如何?宽哥就势把颜铭说成一朵花,虞白噢噢地应着,宽哥已经不说了,她还头一点一点地“噢”、“噢”地应着。狗子楚楚这个时候相当浮躁,从厅里跑到后园,从后园又跑进来,汪汪叫,虞白抬头看了一下宽哥,宽哥捏了盘子里的核桃酥在吃,才明白自己失态了,就不禁又问起婚期在什么时候,怎么个操办?宽哥说了大概情况,而且说以后咱们的乐社又会多一个人呢的话,虞白说真好,站起来把楚楚抱在怀里,那么嗬嗬地笑了,说:“夜郎却不给我说,是怕我去吃喜糖哩。夜郎啬皮,虞白却是大方的!”楚楚并没放下,一只手去拿了一幅布堆圆要宽哥转交过去恭贺。宽哥从虞白家出来,倒怨怪夜郎是多情了,人家虞白毫无什么异常表现嘛。
等宽哥宽嫂把两床被子抱了过来,又送来了两条单子,两个枕头,两个装满了白米的小瓷碗,一面菱花镜子和一只搪瓷便盆,阿蝉得到的消息是颜铭和夜郎算是结婚了。阿蝉第一个反应是惊喜,帮着宽嫂在卧室墙上用红绒线扎空心喜字,随后眉心却皱了起来。夜郎从此名正言顺住过来,多一张嘴吃饭,阿蝉是无所谓的,阿蝉计较的是以后卧室做了新房,她得去睡客厅,可恼的是家里会常来人,她不能约了同乡过来,也不得随便去同乡那里。于是就提了要求:小翠那边是独自睡一个房子的,她晚上可以睡过去。颜铭听了,为难了半天,怕闹出什么事来,背了身与夜郎商量,夜郎说:“不是说她和小翠闹翻了吗?”颜铭说:“小翠原先在乡下有个男朋友的,一直催着回去定婚,阿蝉知道了不许人家再好,打闹过了一场,又没事了,恐怕两个人谁也离不得谁了。”夜郎说:“既然这样,她要过去住就让过去,咱又不是她的父母,管不了那许多。”阿蝉此后就晚出早归,情绪尚好,日子平和安然。阿蝉一走,家里没有个耳朵偷听,夜里的颜铭就放肆了姿势,沾着没沾着地叫。但在后半夜里,夜郎仍是夜游,鬼魂一般地去竹笆街七号开人家的门锁,当然还是开不开,低了头又往回走。颜铭把这些悄悄说给过宽哥的,宽哥说这是一种病,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一阵可能会好的,只是千万不要对夜郎说破,说破了会吓坏他,就是吓不坏,也会添了心事,生出别的病来。颜铭更是操心他这么去开人家的门锁,若被人发觉了,当做小偷来抓来打,如何是好?
只好啥话也不敢说,夜夜跟他出来,远远随着保护。
夜郎做了新郎,除了吃喝穿戴有了照应外,已没了特别新奇的感觉,对于领不领结婚证,颜铭说过数次,却并不表示急切,推说选个好日子要出外旅游走时再办吧。这一日天气晴朗,夜郎陪伴了祝一鹤在家里洗澡,洗好了,把祝一鹤抱上床,替他扑朔按摩,窗外的阳光也洒照了半个房间,祝一鹤体白肉嫩,比妇人还要娇好,回想病前那个模样,病后竟是这样,真是一场奇迹。原本是不想把自己的事告知他的,一时高兴,就对他说了,祝一鹤却毫无反应,也没要笔纸来写出自己的态度,便知道老头已经完全没有了思维,心里一阵难过,就坐在那里发呆。才一闷时,太阳已收了一半,祝一鹤竟蜷在那里睡着了。夜郎也一时有些懒意,头一歪亦趴在床沿上打了盹。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那边卧室里颜铭在叫“夜郎,夜郎”!睁开眼来,似乎觉得刚才一打了盹就有了梦,梦里是他进了祝一鹤的卧室,发现床上睡着的不是祝一鹤,而是一只白胖的大蚕,口吐白丝,制作着一只将要成形的巨茧。急忙就往床上看,祝一鹤还是祝一鹤,睡着的脸面有无语而笑的神态,已经没有了胡须的嘴流着一汪涎水,他拿了毛巾去擦,涎水却黏黏的,拉出很长的一条来,就惊了一下:莫非也吐丝了?!那涎水条就断了,自己笑了自己:看见祝老身子白胖就做出蚕的梦,这想象力蛮不错嘛!走过这边卧室来问颜铭叫他干什么?颜铭却在埋头看书,笑嘻嘻的,说:“你也看看。”夜郎接过书看了,原来是自己带过来的《目连救母戏全本》,颜铭看的正是第二本第五场“喜堂”。
夜郎合了剧本,说:“你是不是看了人家结婚热闹排场,要羞耻我的?”颜铭说:“一人一命,我倒不眼红了别人,可这天地要拜,祖宗父母要拜,咱夫妻倒没交拜过!”夜郎把头往下一磕,正碰在颜铭的额上,笑了说:“这不就拜了?过会我去刘先生那儿讨个好日子,咱出外了,选个山头,买上酒肉,你说拜谁就拜谁,咋拜就咋拜!”又笑了一下,“不拜还不是有了娃娃了吗?”颜铭说:“我还给你要说的,戏本上写了化缘和尚三刀八块地切萝卜能免灾,傅员外的孩子能叫傅萝卜,咱的孩子也就叫萝卜。”夜郎说:“由你吧,萝卜也行,白菜也行。”说出了白菜,却想到了虞白,就闷住不语了。颜铭说:“怎么不说了?”夜郎说:“快做饭吧,吃罢饭我要去刘先生那儿。”颜铭去了厨房,却说:“那咱几时去领结婚证呀?”夜郎已坐到桌前又翻看《目连救母戏全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