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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第1页)

这个冬天,库老太太的家乡下大雪,西京城里的雪下得更大。往年的雪落下来就消,到处是水嚓嚓的肮脏,今年的雪却落得驻得,人踏车碾,隔夜冻成硬层,几乎与街面两边的水泥台儿齐平。城里每天有人在街巷滑倒,一个滑倒,撞得一倒一溜,所有医院里都住了骨折的脑震荡的伤员。市政府三令五申各单位各扫门前雪,铲子、铁镐、钢钎,能用的工具都用上了,旧冰还未清除,新雪就又冻住——后来就传出风声,说天是生病了,天患的是牛皮癣病,要没完没了地蜕着雪的皮屑,得系一条黄的腰带可以免灾消难的。一时间,城里的黄毛线、黄丝线、黄布销售一空,都做了腰带系上,亲朋好友走动也是以黄腰带相赠礼品。竟然在一次产品新闻发布会上,主办人给与会者发了产品介绍单后。还发了皮箱、毛毯和一条黄真丝腰带。这事宣传部得知后,决定要大张旗鼓地反迷信,打击谣言惑众者,公安局就拘捕了一批人,其中便有刘逸山。

公开审理刘逸山时,宽哥是去了,他参加了一会儿就走了。他并不相信系黄腰带的话,虽然已不是了警察,但凡见街上有人出售黄腰带就去阻止,甚至也扭送了两个拒不收摊的小贩到派出所。但是,宽哥的牛皮癣一日重似了一日,他的内裤全做成灯笼裤管,白日下边扎得紧紧的,每到夜晚就抖出一堆白屑。从子午岭回来后,组织上已经决定让他到公安局劳动服务公司去工作,公司开有酒楼一座,木器加工厂一家,还有一个汽车配件经销部。宽哥当然不能当经理,他又有病,不宜于在酒楼上班,就在汽车配件经销部做推销员。入冬之后,他穿着臃臃肿肿的衣服,清早出门,天黑而归,辛辛苦苦跑动,却因不能胡说冒撂,不能同意回扣,不能满足少卖多开发票,不能请客送礼,不会陪人去打麻将,所有的推销员惟有他完不成任务。完不成任务,奖金是没有的,基本工资还要扣。宽嫂是从娘家回来了,为此又三天两头吵架,后来就住回娘家谁劝也不回来。宽哥苦恼的时候,倒提了酒来找夜郎喝。

在大雪下过的第五天里,夜郎的孩子降生了。按时间,分娩期并未到,阿蝉去街上买菜了,一等不回,二等不回,颜铭操心不下,拿了一截麻绳下楼去看,让阿蝉用麻绳系在鞋底防滑。但阿蝉却站在马路口的路灯杆下正与一个同样提了一捆白菜的姑娘说话,眉里眼里生动着,还拉着人家的手,用自己的脸去偎人家的脸。颜铭心里就生气,她知道阿蝉的毛病,又是瞄上谁家的小保姆套近乎哩。颜铭毕竟没过去惊动,直待阿蝉和那姑娘互留了电话、住址,分了手过来,她才说了一句:“什么人嘛,你随便要约她到家来?!”阿蝉不悦意,说:“是个贼,要来偷你的东西的!”竟不理颜铭,小跑着往楼上去。

颜铭挨了戗,又见她小跑,心里发恨却还担心阿蝉滑倒,没想自己刚要叫喊阿蝉,话未出口,却刺溜一下,仰八叉跌倒在地上。旁边人要扶她起来,只觉得一阵肚子疼,吸溜了几口凉气,也不怎么疼了,趔趔趄趄才回去。回去后就觉得不舒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肚子又疼起来。心里说:“总不会惊动了胎儿吧?”脱了裤子看青了一块的腿,却发现下边破了羊水。阿蝉也吓坏了,忙给夜郎打电话,夜郎回来急送医院,当日雪夜,白光莹莹,孩子就生了下来。

孩子是个女孩,虽不足月,医生说看着还健壮。夜郎见母女平安,自然高兴,去医院送过了鸡汤后,第一个报喜的就是宽哥。宽哥高兴得拿了酒干杯祝贺,问:“顺利吧?”夜郎说:“顺利。我问颜铭,她说就像拉大便一样!”宽哥说:“瞧她那身架,我还真担心到时候要剖腹产的,没想这么便当!五天后出院,到那日你来叫我,咱一块去接她和孩子,孩子一定像她妈妈一样漂亮哩!”喝了酒,夜郎往回走,脑袋晕晕糊糊的,作想宽哥的话,也觉得奇怪,颜铭怎么就生产得这般顺利?!到家又熬了江米粥,盛在饭罐去送医院,再经过产房,楼过道里站着蹲着一堆男人都面色紧张地守候在那里,隔着产房的门,里边传出痛苛的叫喊声,一个男子终于受不了了,敲打着产房门。有医生就出来训道:“干什么?干什么?”那男子说:“她在喊我的,让我进去,我握着她的手她就会好些。”医生说:“妇产科里又不是你老婆一个,站远些吧!”那男子说:“她那喊叫声我受不了,大夫,求你了!”医生说:“谁生头胎不艰难,生娃不疼做什么疼?!”门重新关住了。夜郎怔了一下:生头胎都艰难,颜铭却是那么顺当?

那才是悲壮!你讲究在西京城里生活了几十年,你知道不知道西京城的历史?西京城址就是建在秦岭上流下来的一条河上的,这河只是后来干涸了??兄弟,你记着哥哥一句话:不是所有的河流都能交汇到海里,不是所有的许诺都能得到印证,还有??”

南丁山笑道:“还有:作为每一个人的选择,就是认真做事,积极做人,存一股清正之气在人间。是吗?”宽哥说:“你怎么知道这些?”南丁山说:“报上写着的嘛!你该把这些话记得滚瓜烂熟么!”宽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夜郎呢?我到处寻不着他,我要走了,总得见见他吧!”南丁山说:“夜郎真不知道你要走的,他还说要找你的,要给你说一件大事的,可现在到底在哪儿,我也说不清,戏班让他拒门谢客写一个鬼戏的,不知躲到哪儿去写了。”宽哥说:“说诓话,夜郎能写戏?”南丁山说:“这可是真的,是他要求去写的,他词儿可能写得不好,但他能编情节的。”宽哥就说南丁山瞒他,一定是夜郎叮咛了偏不让他见的,南丁山就发咒,说他夜郎谁都可以不见,难道不见宽哥?戏可能也编好了,就在这一天半天里夜郎要回戏班排演,人一回来,立即让给宽哥挂电话的。宽哥只好回家守了电话,守过了两天,仍是没有夜郎的消息。

夜郎的确是在编一个小小的鬼戏,他是在完成了一宗大事后,萌发了写戏的念头的。颜铭走后,他万般地羞愧,白天里喝得醉醉醺醺的,夜里就在城中游逛。他已经没有了夜游症,是整夜整夜地游逛,抬脚在街两旁的广告牌上踹泥脚印,将十字路口的行车隔离墩挪个方位,扬头把痰吐在路灯杆上,甚至趁无人又以尿题字在街面上,百无聊赖着把身子搞得精疲力竭了,才回去死猪一般地睡去。但是,图书馆的那两个老相识又来找他,说递上去的检举材料什么作用也不起,如放了一个屁,臭也不臭。三个人就预谋了一宗恶作剧,于是,由夜郎出面,找着了再生人的小儿子黄长礼,黄长礼认识西京城里的名偷米猫子的,给米猫子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米猫子便偷了宫长兴的家,盗去了大量的现款和存折。宫长兴报了案,公安局进行侦破,没想米猫子没有抓到,而米猫子却将全部偷来的现款和存折一一列出清单,在一个晚上用提包装了塞进纪检委大门里。数天里,西京城里到处在传说这件事,并且说宫长兴报案是丢了三万元,而小偷退回纪检委的却是偷了宫长兴五万现款,二十万存折。夜郎将这事守口如瓶,却提了两瓶酒给南丁山,就要求他去编个戏呀,随后就去平仄堡包了一间房,一边写他的戏,一边观察社会上的动静,看纪检委如何处理这宗事,而宫长兴又如何说得清他的这批钱款的来源?!

宽哥等不及夜郎的电话,疑心虞白是不是知道他的去向?但宽哥原不肯去见虞白了,因为病情严重,虞白又是心细人,见了自己头上手上的癣会影响了她的心理,可为了能找到夜郎,宽哥仍是戴了一顶帆布帽去了。虞白说她也是到处找不着夜郎,自她回城后,民俗馆已招聘了她和库老太太去那里做画师,也知道民俗馆修整彩绘了数月,重新开馆,要举行大活动,已谈妥了请鬼戏班来演五天鬼戏的,到时候夜郎还能不露面吗?宽哥只好推迟了出行的日期。

到了阴历的十一月初七,西京城里却又下起了一场大雪’,撕棉扯絮了一天一夜,一切都覆盖成银白。民俗馆的民俗博展活动如期在初九拉开序幕,里外墙楼门窗被粉刷得焕然一新,又增设了许多展室,十四面彩旗就插在门楼西边的墙头,巨幅横额一道一道挂在民俗馆的那条街巷上空,而八个大气球凌空升起,垂着长长的标语。舞台是设在主楼后的大庭院里,开幕的头天晚上,就叮叮咣咣地演动鬼戏了。

丁琳早早就来到虞白家,她们猜想夜郎久不露面或是在写戏排戏,可今晚演出在民俗馆,与虞白一墙之隔,他说什么也会来送戏票的吧,就是不送戏票,也得来看一看的。但是,两人在家直等到天黑,夜郎没有来,民俗馆的大院里已经紧锣密鼓地吵台了,又咿咿呀呀有声在唱了,夜郎仍没有来。丁琳说:“他不来了?”虞白说:“不来了。”说过这话,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夜郎是不是不在了西京?!就急急火火地从家里出来,直奔了民俗馆。

这一个夜里,雪是住了,整个民俗馆都为玉琢了一般,里里外外的彩灯照着”又晶莹剔透得好看。戏台下黑压压地站满了人,每一层楼的栏杆上也趴满了,演的是目连折子戏,每一折戏与一折戏之间,就是皮影和木偶,或者耍各种魔术,能刀锯活人,能把一把白纸变成了人民币,或者在一个小匣子里不停地抓出水果糖来撒向观众,观众就乱起来。虞白和丁琳在台下看了一会儿,没有见到夜郎,台下没有,台上的戏里也没有。两人就挤出来往台后去,才站在前楼西南拐角,丁琳一撞虞白的胳膊,悄声说:“那不是?!”虞白仄头一看,夜郎脸画得十分难看,束着头,还穿着平常衣服正从楼后的厕所里出来,她啊了一声,瞧见夜郎扭过头来了,自己却仰了头往天上看,一双脚在雪上踩着,听嚓嚓声,看着天上并没有月亮,但天还是白的。她听见夜郎小声叫了一句“虞白”!她还在看天,天上是一个空白。夜郎又叫了一句“虞白”!她低下了脸,才做出刚刚发现的样子,说:“哟,这不是夜郎吗?”夜郎走近了,竟拉住了虞白的手,丁琳赶紧往戏台上看,就听得夜郎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虞白说:“我贱嘛!”夜郎似乎嘿嘿地笑了一下,笑得很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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