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得血红的眼像血盆大口一样诡异地望向窗外,小声喃喃:“我都知道了……是郑家算计我的……我都知道了……”
立秋之后,风便逐渐肃杀起来,韫姜裹了薄斗篷立在廊下看宫人们扫落下的叶,顾诚打外头急急过来,行了礼后有些焦急地说:“启禀娘娘,君悦递话过来,说因萧、郑两家处理兖州难民之事失责,遭了发落。小郑大人同恪贵妃娘娘都去求情,结果小郑大人被直接革了御前侍卫的名号,贬去了奉先殿,恪贵妃娘娘——连同贵妃娘娘也遭了训斥,被褫夺了协理六宫之前,打发回朝阳宫思过去了。”
韫姜抚着白玉鹦鹉的手乍然一停,露出惊色:“什么——”
顾诚郑重拜倒:“千真万确!”话音才落,只见顾诚后头过来一个穿赭衣滚边宫衫的人,是君悦。
他上来问了贵安,为难道:“宣皇上旨意,夺郑贵妃娘娘封号并协理六宫之权,晓谕六宫。”
韫姜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褫夺封号?”
君悦的话与顾诚的如出一辙:“千真万确,这会子皇上是动了大怒了,本就在气头上,结果小郑大人和贵妃娘娘都双双来求情,这不是要打皇上的脸么?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怒之下就给罚了。听说旨意已经发去兖州了,说事不了结不许回京,还降了两位郑将军的职,两位大人都受了刑——为着齐国来朝,皇上对两国交界处的兖州十分上心,结果偏偏出了这一档子事,自然是不痛快的。”
韫姜缓口气,平复了惊诧之意,神色却仍颇为沉重:“后宫是不许过问前朝之事的,前因后果本宫都不清楚,乍然知道,实在惊诧。皇上从来没有对贵妃生过这样大的气,想来这次是动了真怒了,这……”她垂眸,眼神无处安放,心里急速闪过各种念头。
君悦搓搓手,叹气道:“谁说不是呢,奴才同师父在外头听着实在是胆战心惊,旨意一出来,就是师父也意料不到。从前饶是什么大风大浪,就没有这样的,不过或许等皇上气头过去了,兴许也就能好了。”
韫姜心事重重地偏头望了眼愈宁,愈宁斟酌片刻点了点头,韫姜才对君悦说:“留下喝盏茶再走罢,还有的是费口舌的地方呢。”说着便命泷儿领君悦下去喝了茶再走,一壁对愈宁道:“悄悄儿去趟朝阳宫罢,总归得商议对策,如今她不济事,于本宫而言可是有害而无一利的。”
愈宁抿唇细想了一想,即命人分别去盯紧了贤妃同淑妃,一壁陪着韫姜悄悄儿往朝阳宫去。朝阳宫还是往日富丽的模样,只是宫门口的人撤了泰半,贵妃仿佛料定了韫姜会来,命了千珊在宫门口等候,当即迎了韫姜进去。
韫姜问千珊贵妃如何,千珊也顾不得许多,因忍着泪,将眼眶憋得通红:“贵妃娘娘说自己个儿受些委屈也罢了,只是牵挂我们主君同大郑大人。所以到底不好些。”她欠身打起帘子将韫姜让进去。
一进内,只见贵妃卸下金钗金玉,徒留一身素装,扶着额憔悴地坐在次间内。从窗棂子打进来的光只堪堪落到她的脚下,她一整个人便委顿在阴暗里,显出一股巨大的萧索憔悴之意。
韫姜放缓了脚步,迟疑斟酌着叫了一声:“贵妃姐姐。”
贵妃吃力地抬起头,只见她双眼红肿、布满血丝,脸上灰白交加、泪渍四横。她一见是韫姜,下意识托腮拂面,拢了拢磕头磕散的碎发,又挺直了背脊,声音却沙哑十分:“你来了,如今招待不周,你自便罢。”
韫姜在她对面坐定,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说:“当下你预备如何?”
“当务之急是要把孩子都挪出朝阳宫,千万不能叫他们也给连累了。勋儿好容易功课骑射上争得了脸,不能叫我拖累了。再次,眼看当下情势,本宫再去见皇上,只会火上浇油,只好在朝阳宫自省。你——”她忽而住了嘴,韫姜知会她的意思。
“不是本宫不帮你,是当下不论谁去求情,都是火上浇油的。若是本宫也受了责罚,那我们真真是要为人宰割了。而且傅家的人去替郑家求情,你觉得皇上不会多想些什么吗?”韫姜神色严肃,沉思中不自觉十指相扣,贵妃闻言,脸色变了一变,有些虚弱地点了点头。
“你其实是受牵连的,皇上实际上没有生你的气,不过是你去的不是时机,一并迁怒了你的而已。只要过了这一阵,皇上应该会复了你的封号和协理之权。再说叫勋儿、定城、寿城多去皇上跟前,皇上见儿女承—欢,想必气消得也更快些。”韫姜抬眸望向贵妃,贵妃强忍着泪,黛眉随之紧紧蹙在一处。
“何必说我,父亲和哥哥本没有错,他们是真正忠君报国的,不该为此受罚。”贵妃深深叹了口气,抬袖掩面,似乎在藏住落下的泪。
“赏赐责罚均是天恩。”韫姜起身走近贵妃,扶住她的肩,抿抿有些干燥的唇,说,“齐国即将来朝,大国天威不能折损,你也要体谅皇上。再者你想,齐国来朝,军务上必要抓紧,以防万一。而军务之事犹以郑、萧、段三家为要,这一下折了两家,对我们大楚也是不好的。应该、应该很快就会没事了,在齐国之事的面前,这点子算什么呢。”
贵妃扶额摇头:“你不知道,一同处理兖州之事的兖州使被赐死了。为着兖州乃是要地,若有差池,难以设想。所以未必同你所想的,何况提携谁,发落谁,都是凭皇上一句话的。”
韫姜不知是被灌进来的寒风冷着了,还是心中为帝王的杀伐果决感到恐惧,她的身子不自觉地打了个颤,她沉默片刻,低声道:“当务之急是保好自己罢……”
帘动声响,韫姜抬头朝碧纱橱外望去,只见一个窈窕身影随在泷儿身后娉娉袅袅地过来。泷儿率先上来问安:“启禀德妃娘娘,定城公主请来了。”
说罢欠过身,恭请定城上来请安,定城业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举止间温文尔雅,倒不像她的贵妃母亲,只是生得极像。
只见她端端正正上来问了安,韫姜旋即叫泷儿赐上座来。
原先贵妃与韫姜多有芥蒂与龃龉,但贵妃爱子,从不将这种乌糟事告知小儿,所以韫姜和定城本就没有什么芥蒂。加上现在韫姜与贵妃关系和缓,看似亲密,因而定城对待韫姜倒是十分敬重,一言一行皆是有礼。
韫姜单刀直入,不与她客套,直直说:“定城,你想是已经知道了你母妃的近况,实在是不容乐观的。”
定城容色一黯,沮丧道:“儿臣知道,纵使德娘娘不来寻我,我也是要来拜访德娘娘的。母亲不愿同我说外祖父与舅舅们的事,也不许我去寻父皇求情。——可是做女儿的见母妃如此伤心烦恼,怎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让自己个儿高高挂起呢?”
见她这般孝心,韫姜不免有些动容,拉着她的手说:“你是个好孩子,你母亲是疼你,才不愿你过早涉足后宫的腌臜事。只是当下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如果你母亲不能自泥淖而出,你同寿城、再勋,迟早是要受到些牵连的。”
“这些我都省的,德娘娘想是心里有了计策才来寻儿臣的,只要对母妃好,德娘娘自管说,我没有不应允的。”定城目光坚定,正色道。
韫姜沉口气,缓缓说:“接下来德娘娘说的,你一一记好了,届时做的时候,切记不能刻意……”
送走了定城,愈宁进来奉茶,韫姜抿抿唇,有些过意不去:“定城年岁也不大,贵妃将她保护得这样好,本宫却……只是当下也没奈何,贵妃若是不济,本宫可就要成众矢之的了。”
愈宁稳稳当当放下茶盏,目光沉静:“娘娘都晓得,不得不这样为之。说白了,皇家的女儿、儿子,哪个是懵懂无知长大的,就是深宅院子里的孩子,到这个年岁,也该懂事了。何况奴婢看,贵妃娘娘虽将儿女们护得好,一个个却也极灵清,都是有主意、有孝心的。瞧定城公主就是明白事的,面子上不说出来罢了。”
韫姜端过茶来呷了两口,徐徐道:“这桩事触了逆鳞,我们这些大人去求情求恩典的,全都是无济于事。只有小儿们出马,才有用。”
愈宁暗暗叹口气:“且看定城公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