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感觉身子仿佛浮在虚空般碰不到地面,步辇移动时轻微的颠簸,倒让我略微安心。86kanshu
“我当年所图是为报仇。”紫嫣抬起一双眸子看我,低声道:“那姐姐所图是为韶王么?”
我点头,紫嫣蹙黑的糟尖一扬,“你果然……”
我止住她后面的话,顾自说道:“你先时说的我都知道。其实在皇上眼里,那些来求情的,无论朝臣还是高氏宗亲都不过虚设而已,只有太后那头不可小觑。譬如皇上现在的迟疑,多半是惮忌担上失孝的名声。”
我这句话说得无关痛痒,却是隐含着大有深意,紫嫣微微颔首,示意我再往下说。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太后为护着韶王不惜与皇上冲突,众人视其爱子心切,实则不然。再者细细推算,太后此举委实有失明智。”我神色淡然,说道:“其一,即使太后身份尊崇,但对于前朝之事,也唯可在宫苑之中轻言一二,本就不好出面;其二,太后若在此事上把握不住偏颇,与皇上之间,伤了两宫情分是虚,日后生出不少嫌隙却是实。太后眼下尚在,韶王托于太后庇护之下。但太后常年宿疾婴体,虽刚年过半百,但这样一副赢弱的身子骨,容我说句大不敬的话,保不准哪日山陵崩。太后一去,韶王又凭什么自托于胤朝?”
紫嫣的手指上数根嵌迎春的镂金护甲,徐徐地拂过绣纹华丽的衣袖。她若有若无地勾起一缕轻嘲的笑意,说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将别的统统撇开,说穿了就是太后与皇上之间在僵持对立着。但太后年迈,而皇上正值盛年,要说谁能熬死了谁,显而易见。太后孰不知,若是护得过头了,倒是更加引起皇上对韶王的憎恶和厌弃,反倒是害了他。纵然当下不能拿韶王怎样,但是等到太后驾鹤西归,新仇旧恨,再加上当初受太后胁迫的这一宗,凭咱们这位英明神武的皇上的脾气,到时候韶王能痛快一死都算是他的造化。”
紫嫣说话的口气素来如此,三分冷峭三分犀利,但她最后一句让我听得心里一惊,痛快一死都算是造化,这句话正好刺在我心底最隐秘的害怕和忧惧上,我最怕的就是日后啊,当初奕槿骤然得知我与奕析的旧事,胸臆间埋伏的杀意已起。就连那日,若不是太后及时赶到,他定是难逃此劫。
他能安然至今,全赖太后的庇护。我不敢想象没有了太后的日后,我也不敢去赌这样的日后。我的命已如消殒的落花,不知还能捱到哪一日,早不在意一己的生死,但他却还有长长的人生,我不想因为我的缘故而拖累到他,就让我穷尽此生的最后之力,再为他做些什幺。
这样一想,因忧思重重而浑浊的心底逐渐漾开清朗明辙,倒是无惧无畏了几分。
紫嫣凝神看我,眼波如碎石落水激荡开一片摇曳不定。她是聪明至极女子,一点即透,不辜负宫妃判号中的一个“慧”字,她深深一叹,说道:“太后能保住韶王一时,却护不牢一世。而姐姐要做的是为之计深远。”
我笑如浅薄的日光下的枝影寂寥,说道:“太后或是疏忽了,人言道关心则乱,但与皇上一意强碰,真不是什么好事。”
紫嫣墨意蕴然的目色一宕,徐徐地吁山口气,直截了当地说出口道:“阿紫倒是不以为然,太后徒然居凌云高位,但本就不是心思深厚之人。要知道她当年成为先帝德妃,不过凭着王氏女儿的身份;坐上皇后之位,不过因为是先皇后的亲妹;就算成为太后,也不过因为是皇太子的养母。她的每一个位置,都不是靠自己争取而来,自然不懂得其中的曲折和艰难,为人谋虑短浅倒不奇怪。
我微惊,不禁侧目看了她一眼。在这宫中,没有人敢对太后如此出言不逊.更不用说紫嫣说话间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奚落和不屑。
“你适可而止,毕竟太后不可随意议论。”我漫意说道,游离的目光有一瞬瞟向天颐宫的方向,那座巍峨而庄严的宫殿立在愈发深沉的浓紫暮霭中,显得高远而肃穆。
我澹澹一笑,悠悠启唇间,如在说着一件与自身毫无干系的事,“不过现在,太后定恨我入骨。不单是因为我而间接导致九公主的出走,或是将韶王害到如此地步,更是因为太后觉得我太像我的母亲浣昭。”
紫嫣闻言沉默片刻,既然姥姥都将“琅嬛”之名赐给了她,当年浣昭与丰熙帝、晋王之间的那段纠葛,她都应该已经知道。
“姨母是奉命来挑起高氏皇室中的内乱,而姐姐是无心之失罢。”紫嫣拨弄着一缕发丝,浅浅叹道。
我漠然一笑,双眉若春山远黛含烟,说不出的寥落和缥缈,刻意为之又怎样,无心之失又怎样。
这时步辇稳稳地停下,应该已经到太极宫。湛露在外面喊了一声,立即有侍女在门口等候着,我整敛群裾,正要出去,紫嫣忽然在身后拉住我的手腕,我回顾她道:“这一路这么长,还有话未说完?”
“姨母当年不能违背姥姥的命令。”紫嫣目光落在我身上,瞳孔中的黑色浓稠如墨,将所有的光都吸了进去,幽幽地吐出一句话道:“但是姨母不爱其中一人,所以做得到全身而退。”
“但是姐姐现在做得到全身而退么?”
我料不到紫嫣竟会这样问我。全身而退?我垂首凄离一笑,我从来就没有奢望过什么全身而退我将紫嫣的手指从腕上拽开,背朝着她,以一贯宁淡的口气说道:“你回漪澜宫去罢。”
“姐姐,可否听我说最后一句话。”紫嫣轻地抚了一下掌,她笑声清泠如碾碎浮冰,“姐姐心中主意已定,待会进去之后,无论当着皇上的面,还是当着灵犀的面,都知道应当怎样说。但谋长远之计,切莫不忍。”
颜倾天下天意从来高难问1
几日后,安福郡主在慎司刑中暴病而亡。事出蹊跷,奕槿下旨派太医察看,回禀时皆言是心悸而死,无半点中毒之象。安福郡主一介弱质女流,原本身有弱症,自从王府破落后受尽苦楚,常年来忧思过重,必损其根本。加之审问期间,情绪大起大落,承担着四面八方的重压,不堪负荷的身体一时扛不住,骤然发病身亡亦是说得通。
皇上要治韶王的罪,多半凭借安福郡主的证词,但眼下安福已死,由她指证韶王私吞的三万虎贲死士仍未找到。而先时在大理寺关押的几名刺客,早在安福抵达帝都之前就已自尽。这样一来,死无对证,要再深查下去怕是难了。
韶王已承认三年前擅自救走安福两姐弟,但否认曾参与密谋滇南叛乱。轩彰九年到十年间,韶王确实数次南下,但其对于南下的意图究竟如何,却一直无法给出合理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