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半个小时后朋友来了,门口还有三四个记者没有走。本地媒体见面,都是社会新闻条块的,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也认识,张衎的朋友就拉着记者们去吃饭了。
第三天会诊,专家鉴定是深三度烧伤,烧伤面积7%,约莫要植皮。张衎自己手上的创面愈合也不好,医生让他躺床休息不能劳累,否则伤口感染就麻烦了。张衎两天就睡了三四个小时,正好累得要死,就弃宋云村不顾找了医院附近的一家快捷酒店睡了一个下午,晚上回到医院,宋云村问他要纸笔。
张衎说你要纸笔干什么,宋云村一副虚弱到极点的模样,用眼神表示自己的要求坚定。张衎只好帮他借来,病床摇起来一些,纸放在一侧床单上,他完好的右手在那里艰难的写。张衎不好奇他写什么,出去洗茶杯。宋云村写写划划足足一个小时,然后把纸头折起来,交给张衎,让他回去看。前半夜宋云村睡了,张衎就在床边读那张纸。
开头第一句话:“张衎:你人格不健全,心里不健康,自以为是,傲慢无礼,认识你是我倒霉,是你害我现在这样,你就应该照顾我,我以后要是留疤、落残疾,也要一辈子找到你,因为都是你的错……”
张衎扫了一眼其下的长篇大论,全是类似的发泄,于是他不细读了。当成伤病员的胡话。把这张纸压在床头柜上的碗下面。他起身去病房外透气。
他其实胸中也憋了一口气。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却没有人可以说。其实说出来有人分担就好了,可是没有,没有人可以从一个宽容友善的角度来聆听这件事,而不是当成一件新闻,一个奇谈。
可是这本来就是新闻、奇谈吧。张衎知道这是咎由自取,可还是本能地不想认错。宋云村的怨气他也不理解,他都成这样了,还有力气来埋怨自己,他不该去埋怨那姓江的吗?又不是我泼你的。
凭心而论,他对宋云村并没有爱情的感觉。他相信宋云村对自己也没有。两个人不过是碰巧在某个时段在一起而已。可是这样的事情发生,却硬生生把两个人给捆在了一起。宋云村要他一辈子负责,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宋云村一个老爷们,以后伤愈后就算留了疤也不妨碍他生龙活虎,更何况现在植皮技术好,还能化妆,基本不妨碍他生活。
他觉得自己在宋云村伤好前,床前尽心服侍已经做到极致了,他不要宋云村感激,因为这本来是他该做的,他也不是不懂感恩,问题是宋云村有啥立场怨他?又不是他逼他给他挡的。这件事本来就是一个意外,合力把意外处理好不就行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受害者加害者
宋云村认为张衎是一朵隐藏较深的奇葩,仅从日常言行上很难发现奇特之处,但若接触得深了,就会发现其中异于常人的地方。宋云村每天躺在病床上无事可干,就翻来覆去在脑中回放小电影,和张衎认识以来他骄横无礼的点点滴滴,自己的退让和包容,越想越觉得发愁。
但住院以来,张衎对他又是极好的,有求必应,不求也各种周到。对于他的摆谱和找茬也照单全收,不与他计较。越是这样,宋云村越觉得憋屈,仿佛是自己仗着伤病在无理取闹,而张衎却是很好的。
宋云村不愿意把自己受伤的事告诉家人、朋友,吃定了张衎。张衎就日日夜夜陪着他,没有替换的人,也不抱怨。起初张衎想和宋云村说话,宋云村总是不理他,时间一长,张衎也就不再出声。他本也不是话多的人,沉默对他而言十分容易。但这时候就换做宋云村想说些什么。但又找不到话题。
第一次植皮手术后,宋云村很关心自己容貌,每天换药疼的死去活来,还想照镜子看,但看了又要深受刺激。他的取皮区在大腿,所以伤腿总是吊着,脚又要发冷,张衎就每天晚上给他搓脚,用热毛巾捂,棉鞋里塞暖宝宝再给他套上。
那天晚上一切都处理完毕,点滴也打上了,张衎坐在病床边借着台灯看报纸。宋云村无事可干,看着他。那是一份大开页的周报,张衎看得很慢,在一个版上细读文字这一页总翻不过去。宋云村没耐性了。“把帘子拉上。”他哑着嗓子对张衎说。太久不说话,喉咙有点干。
“干嘛?”张衎虽然这样问,还是合起报纸站起身,把半包围的隔离帘拉了起来。在这间六人病房里,创造了一个小小的私人空间。空间外,病友和家属们还在大声聊天。
张衎给宋云村拿了水壶,宋云村却不喝,抓过张衎的手,凑到嘴唇上碰了一下。张衎微一惊讶,在头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自行动作把手抽了回来。“别这样。”张衎说。
这个反应显然让宋云村受伤了,虽然他装出镇定的样子,但一瞬间眼神的反应骗不了人。他虽然认为自己对张衎还是应该怨恨,但连日来对方悉心照顾的温柔让他难以抑制地生出依赖和感激。他不想用语言来表达什么,因为语言太直白而且复杂,一个轻轻的吻应该能帮他说话。
但是张衎却拒绝了。
宋云村依然不明白张衎对自己的感情。他内疚吗、难过吗、担忧吗、心疼吗、后悔吗?但是他什么都看不到。张衎像对待一个责任一样对待他,就像父母对孩子那样,似乎不需要理由。
但这却让宋云村陡生恐惧,他直觉地意识到张衎可能离开他。当他康复出院,张衎会头也不回地走掉,这符合这小子的作风。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宋云村幽幽地问,这一刻他变成了孩子,孤弱无助地,无法独自生活。
张衎很意外宋云村今晚的反应。在他的意识里,自己是被嫌弃的,宋云村认定一切都是他的错,他根本百口莫辩。那就不辩,多做事少说话。但他不懂宋云村怎么突然又对他含情脉脉了,这是改变战术,要用怀柔策略来钓死他?
“我不是陪着你吗?”张衎并不正面回答。
“我是说,以后,你会陪我吗?”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你要快点好起来。”
宋云村直直地注视他,喉咙干燥:“我是你害的。”
张衎抬起他后脖子,把水壶的吸管塞进他嘴里。然后张衎开口了,声音同样很轻:“宋云村,其实这话我不想说。你说我没良心也好,但确实不是我害你的。你为了救我受伤,我是感激的,但我同样是受害者。”
张衎这么说宋云村并不意外,这套是是非非的理论多日来已在他脑中滚过无数遍,以至于他可以精确找到张衎话里的漏洞。
“你是受害者,你也是加害者。你如果不骗江一静,她不会出此下策。只有我是唯一无辜的受害者。”宋云村说。
“你不无辜。”张衎毫不动摇地说,“就算我骗江一静好了,你也没有阻止我。”“阻止你?”宋云村几乎想冷笑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不知道吗?他还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张衎已经接着道:“起码你可以离开我。走得远一点。或许在姓江的眼里,你和我就是一类人,你这边装好心安慰她,那边却还和我在一起吃吃喝喝。你觉得自己无辜,她未必觉得。”
宋云村震惊地望着张衎:“装好心?你怎么可以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