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度也笑起来,“咱家没什么可怪,不过盛公爷你乃是金枝玉叶的出身,却自贬为咱家这一介阉人的子孙,就不怕惹祖宗怪罪吗?”
詹盛言满面的耿介不屈几乎要溢出来,“谢上公千岁宽宏!我这一喝多,话就像自个儿长了腿一样从嘴里往外蹦,管也管不住。妈的,就因我说话直,总有那起子小人瞧我不惯。我可是立下过匡危扶倾的不世殊勋,如今就想在天子脚下的繁华都市享点儿福,每日里喝喝酒、和姑娘乐呵乐呵,碍他们什么了?自打几年前我回京,一个又一个张着蛤蟆嘴要毁我,幸亏上公千岁信我,从不听那些个臭烘烘的谗言,要不然我早死了八百回了。上公千岁就同我的再生父母一样,我詹家的列祖列宗在天上也要感谢千岁爷对我这一线之脉的庇佑!”
赴宴之前,白凤就知这一去危机重重,车上还千叮万嘱叫詹盛言务必要忍辱从权,他只淡然道“放心”。此时但见他这一副嘴脸——非但是忍辱,且竟是爽性自辱到底——白凤算彻彻底底地放了心,但心下又无限凄酸,不过她脸上照旧是巧目流波,笑靥回春,“是呀义父,我也和您说过,公爷常常在背地里感激您,说您就和他的再生父母一样的。”
“这话我也听过呢,公爷一喝多就叨叨,说九千岁对他好,恩同再造。”凉春被白凤暗递了个眼色,即刻心领神会,也跟着帮腔。
徐钻天却回瞪了凉春一眼,揉着肿成一团的酒糟鼻道:“‘人情有所不能忍者。’能忍不能忍,必然是‘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46]九千岁,盛公爷可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唯独一到您跟前就转伸为屈,这样子大勇大怯,想必是怀着什么远大之志吧。”
詹盛言更是拍案而起,怒火如焚道:“我詹盛言十二岁就中了举,你少跟我来这一套酸文假醋!我还就明着告诉你,千岁爷就是像老子教训儿子一样教训我,我也不生气,但我他妈一看见你就来气!你个操蛋玩意儿,詹爷爷我的‘远大之志’就是清君侧,把千岁爷身边一班专会挑唆生事的小人挨个除去,你姓徐的就是头一个!起来,咱俩这就上皇城左顺门[47]去!起来,走!”
徐钻天伤口被牵动,连连呼痛,白凤和凉春也惊叫起来,同时从身后去拉劝。这时尉迟度忽沙哑着嗓音叫了句:“老弟台——”
詹盛言暗中一凛,他与尉迟度在京师保卫战中曾有过生死交谊,彼时他敬佩对方的忠勇,并不因其宦官的身份就稍加轻视,直以兄弟相呼,然而自尉迟度结党抢权,与他渐行渐远之后,这一声“老弟台”已是经久不闻了。此时乍听,詹盛言即知尉迟度有事发作,便做出十分懊悔的姿态道:“愚弟又冲动了,千岁爷见笑。”
尉迟度伸手把他虚拍一下,“老弟台,坐。你这副性子真得改,不然跌了跟头,还不知是被谁给绊了。”他把声音略提高了一分,但依然轻得好似风从纸张上卷过,“拿上来。”
一位小太监端上一只托盘,詹盛言向盘中的东西一望,面显诧异道:“这不是我的马鞭吗?”
“确是你的?”
詹盛言抓起马鞭,先捋一下皮辫子,又将另一头的犀角手柄握住,那手柄上下对穿两孔,系着套带,他的手掌一下子就轻车熟路穿过了套带,握紧鞭子道:“是我的。只我这马鞭如何却在千岁爷府上?”
尉迟度将眼光飘远,反复游动在厅后的一件汉玉觥、一件纸槌瓶之间,“从陈七脖子上取下来的。”
“陈七?我那长随陈七?来人,陈七人呢?去哪儿了?”
尉迟度一摆手,“不必问了,陈七死了,被这条马鞭勒死的。”
“死了?谁干的?干什么要杀陈七?”
尉迟度将手一指,立刻又有太监端上了第二只托盘,盘中就是陈七的铜鱼牌。
就在不到四个时辰前,詹盛言曾亲手从陈七的腰间搜出这块腰牌,再把马鞭绕过他脖颈,但这时他却双目痴瞪,好似从未见过比这腰牌更加令人费解的事物。“这……千岁,这……陈七他是——”
“是镇抚司的探子,”徐钻天,他的五官已肿成一块,却仍挤出了一个刁滑的笑脸,“盛公爷,少来这一番做作吧,多半就是你担心自个儿那些不可告人的密行被九千岁探知,才会杀害陈七,毁灭口供。”
“好你个徐钻天,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哪。”听了这下井投石的一句,詹盛言显然是惊悸已极,但却一改先前暴跳如雷的态度,只在口中发出了一种硬直严冷的声音转向尉迟度,“千岁爷,您别听这龟孙子给我种毒。”
好似强压下激愤的情绪而停下来思索一般,他顿了一顿,伸手指向白凤道:“我就直说了。千岁爷,连我睡觉说的梦话您都未必不清楚,煌煌天日,我还怕什么陈七陈八?我一向是事无不可对人言,巴不得您派个贴身人天天跟着我,才好堵住那些个龟孙子的臭嘴。千岁爷,我千真万确不晓得这陈七是镇抚司的人。今儿上午他还好好的,我带着他和岳峰去泡子河跑马,没一会儿我就喝多了,晕晕乎乎从马上摔下来,岳峰把我送回了凤姑娘那儿,因没见着陈七,我还问过两句。至于我那条马鞭,要不是您叫人把它端上来,我都没注意过它不见了。准是杀死陈七的凶手趁我喝多了从我身边给盗走的,或是我摔下马时丢在哪儿了叫他捡了去。千岁爷,还请您细思,人若真是我杀的,我何须把凶器留在现场,难不成为了方便让人指认?我就再灌多了黄汤,也不至于如此愚蠢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