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不惑
万漪和佛儿在当晚被送回了怀雅堂,车夫早就警告过她们,因此她们对所发生的一切守口如瓶,只称车子走到半道上被打劫了,首饰全被抢走,包括那一对镯子也没保住,车夫说她们赶上这种晦气,又蓬头垢面的,客人绝不愿相见,只好改日再说。猫儿姑大发了一阵子脾气,就去找白凤商量后计。
白凤一见万漪和佛儿居然毫发无损地归来,暗中的惊疑之情简直是风翻浪滚。她随口打发了猫儿姑两句,倒一点儿也没为那一对镯子操心,她知道事有不成,它们就会被送回来。她只是不知道事情在哪里出了岔子,但她也只能等,等柳老爷子给她一个像样的解释。
白凤等了三天,端午节过后,她的镯子就被原封不动地摆回她桌上,而她所需的解释则装在柳大爷柳梦斋的嘴里;它们由他的口齿间一一滑落在她面前,白凤却只疾首蹙额,仿如面对着仿造的珠宝。
“我还是没懂,大爷你有什么理由非保这两个小丫头不可?”
柳梦斋仍旧是窄袖束腰的骑装打扮,愈显得风神流丽。他沉吟了一刻道:“凤姐姐,我告诉你,你别取笑我。其中一个丫头有几句话,在她自个儿或许不过是无意而发,却字字直打入我心坎——”
他耳际又回响起“她”那带着哭腔的声音:“……不如告诉她我死了。我不是自愿抛下她,我只是死了……”
有一只拳头攥住了柳梦斋的心脏,在他四岁时,他的母亲带着他二弟出走了,他的父亲掌管着上万帮会子弟,却拒绝派出半个人去寻找失踪的妻子。他今年十九岁了,也有了自己的妻子,还有一大堆环肥燕瘦的情人,但每当午夜梦回,他依然听得见一个孤独的小男孩在绝望中不停地追问那个占据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位置却始终缺席的女人:
娘,你是自愿抛下我,还是死了?
他确信此二者必居其一,但他不确定,他更无法接受的是哪一样。
柳梦斋把自己从飘散的思绪中拉回来,带着些自嘲一笑,“你就当我少爷脾气发作好了,想一出是一出,总之我代这丫头和她的同伴向你求个情。我也管不着你们女人家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只豁出情面说和一句:凤姐姐看着我,饶了她们吧。”
白凤面显不豫之色,陪侍在旁的憨奴瞄了柳梦斋一眼,忽而堆笑道:“姑娘,珍姑娘自尽后——”她刻意把“自尽”两个字咬得很重,“姑娘就求了这些个佛器摆在屋里头,昼夜不休地念经,说要为珍姑娘做功德,这两个小丫头不就是现成的功德吗?放她们一马,就是咱们做家属的替亡人增长福善,好助珍姑娘早登极乐,何况也是为姑娘你自个儿积德,这是存亡两利的好事呀。”
白凤有些讶异地投过一瞥,憨奴登时间耳根烘热,忙假意盯住了条案上的一尊白玉观音像。但过去了好久,却仍不闻一丝回音,由不得她又转目偷觑。她看到柳梦斋默默地盯着白凤,神情是在等待答复,但并不含半点儿的忐忑,笃定得就仿佛他在人生中从未听见过别人说一个“不”。而白凤却闭起了双眼,面目安定,呼吸平缓,正是这些天她在佛前跪祷时的样子。
又是小半刻之后,白凤张开眼,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大弟弟既然都亲自来了,我也不能驳你的面子。不过你可别蒙我,你一贯眼光高,非台柱子不嫖,难不成转了爱好,竟看上了我们这没出道的小丫头?究竟是哪一个?我给你做媒。”
柳梦斋大笑了起来,“多谢凤姐姐的细心体意,可我真没那个意思,我连那丫头长什么模样都没看清。”
他并没看清她的模样,只记得她满面的乱发之间那一对饱含着惊恐与柔弱,却又光华灼灼的眼眸;曾经有一阵子,他特别喜欢打夜狐,她的眼睛令他联想起突然被夜灯的强光探照到的小狐狸。
继之柳梦斋就记起他还有一支数十人的行猎队伍正在外头等候着,便起身向白凤告辞,“那就多谢凤姐姐了,我还急着出猎去呢,就不多坐了,日后我自有向姐姐还情的时候。”
白凤叫憨奴送柳梦斋下楼,憨奴把人送到廊头上,故作调皮地往西边一指,“龙家姐妹昨儿上香山消夏去,这阵子累得还没起,大爷可悄悄地下楼,要不然被她们俩看见,准得缠上你。”
话一出口,憨奴就后悔了。自己好容易单独和他在一起,做什么谈论别的女人?但她还能和他谈论些什么呢?在这里,她早就见惯了富贵显赫的男人与一无所有的女人们纠缠,但每当她看到柳梦斋永远英俊逼人、永远满不在乎的笑脸,再想一想自己平凡得如同一滴水似的容貌与人生,憨奴便深感总有一些无形的高墙是无法逾越的。
但他的目光却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一直落到她脸上,“哈,被龙家姐妹逮住,那可就是被请财神的绑了票,不知得多少钱才能把我赎出去了。多谢提点,也多谢你方才在凤姐姐跟前帮我说话。”
憨奴听见自己的声线变得暖洋洋的,好似摊开在太阳地里晒过一样。“是大爷运气好。自珍姑娘出事后,我们姑娘就总学着她以前的样子念经拜佛,性子居然也慢慢变了,面软心慈的,要不然绝没这么容易说服她罢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