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挪过两步,来在宝艳的身前,“你呢,孩子?你十几了?叫什么名儿?”
宝艳是天然浓丽的剑眉星目,尖尖的两只眼角中间拱起个陡峭高凸的鼻子,鼻梁微带些驼峰,配上一张白煞煞的尖脸盘,透出既妖冶又英武的气息。她的声音一派淡薄,吐字简捷如刀削:“十三岁。我没名儿。”
“姓呢?”
“我也没姓。”
“不打紧,反正以后你们全跟着妈妈我姓‘白’。至于名字嘛,我年轻时在行院曾有过一位手帕交,相貌竟和你十分相似。她的花名叫作‘小佛’,不如你就叫‘佛儿’[4]吧。”白姨在嘴角蕴着一抹笑影,把手中已饱蘸了浓墨的笔锋虚悬在半空,“喜欢吗?”
宝艳的脸庞亦好似悬空在一座万丈陡崖之上,脸上的所有表情随时会掉下去摔得个七零八落。但只短短片刻后,她便收敛了容色道:“不喜欢。不过随便。”
白姨的那点儿笑意晕开来,落笔道:“白佛儿。”她在第二张红笺上写就这三字,一样搁回盘中。
接下来,白姨就转目于书影,口内“啧啧”了两声:“祝书影小姐,我可真为府上感到难过极了,可宦海浮沉就是这个样儿。你在我们这儿不用改名,将来光凭着这个名字,你就是班子的活招牌;而且你乐意的话,连姓也不用改,你就还姓‘祝’。”
书影形容尚小,但一双眼角飞起的丹凤眼、贵气夺人的琼瑶鼻已初露端倪,且筋肉停匀,庄严如谪仙。她端着一副远超年龄的早慧姿态,不卑不亢道:“多谢你的好意。只不过在这儿姓‘祝’,我却怕辱没先人,还是入乡随俗为好。你们姓什么,我就姓什么。”
白姨又露出了那种蔼然可亲的笑容,“既你这么说,那就委屈你了。你今年整十一,对吧?”她拿起第三张红笺,濡墨写下了“白书影”。
立在最末的便是那青裳粉袖、手系短箫的女郎,她机灵一笑,“我叫崔玉怜,啊不,白玉怜!”
白姨一面誊写,一面低眉笑说:“得有二十年了,能从二等班子跃上一等的,除了龙家班的龙雨竹,就是你。”
“那还不全靠白姨抬举?”
“还叫我白姨?”
玉怜立即改口道:“妈妈!”
白姨笑着点了点眼皮子,把新写就的红笺也一并放入了盘内,唤了声:“小婵。”
那捧盘的使女答应着“是”,就退身将漆盘连同里面的四张名笺呈在堂上的一尊七宝神像之前。神像盘马提刀,美须髯,一对赤红的眼珠子,两道雪白眉毛。
“这是白眉上神,名讳‘伶伦’,是黄帝的乐官,一概身隶乐籍之人都将这位奉为祖师爷。你们同我一起拜过。”
一班下人往神台端上了三献五供,又往青砖地上铺好了五个拜垫。白姨在前头跪下,又令四女一并在身后跪倒,“白眉爷爷在上,信女白氏在此率养女白玉怜、白万漪、白佛儿、白书影,虔诚祷告。求爷爷眷顾,保佑我白门女儿个个千人喜万人爱,我白家班日日贵客阗门,夜夜冠盖云集。”
说完这一串,白姨又闭目喃喃了数语,纳头四拜。女孩儿们亦随之一一参拜,满堂里只听得见钗环簪珥的碎响。礼毕,各人整衣起立。白姨不由得笑靥满开道:“这一拜之后,你们就都是我白家的女儿,是彼此的姐妹。既做了姐妹,须得叙一叙长幼。玉怜十五岁,是大姐;万漪十四,居次;佛儿十三,再次;书影十一岁,就是你们的小妹。你们四个人过去的种种就譬如昨日死,将来的种种就譬如今日生。曾经是贫家碧玉还是官宦千金都无关紧要,自这一刻起,你们就只有一个相同的身份:小班倌人。”
白姨的眼光自四女神色各异的面上逡巡而过,“倘若用大白话说,就是顶顶上等的妓女。”
话音甫落,便听见有人“嗤”的一声。白姨凝目望去,“佛儿,你笑什么?”
片刻之前的阮宝艳、当下的白佛儿乜斜着神堂一角,语带挖苦:“纵然是好人家女儿,也得处处受男人的压迫,先天就低人一等,妓女那就更是低贱中的低贱,竟在前头加上‘顶顶上等’一说,可不是惹人笑掉大牙?”
白姨不以为意道:“一样做妻子,叫花子的妻子就是叫花婆,皇帝的妻子就是皇后娘娘,妓女是‘万人妻’,当然也分三六九等。就说这北京城,最下等的妓院全扎堆在东城根的‘窑子街’,那儿的妓女被贬为‘咸肉’,客人也是清一色的贩夫走卒。而你们眼下所在,则是京城香名鼎鼎的‘槐花胡同’,胡同里现有三十六家一等小班,小班的妓女称‘倌人’。倌人的堂上贵客,非权势煊赫或家资巨万者,莫能为之。”
佛儿仍只是嗤笑不已,“正是这话呢。‘叫花婆’也好,‘皇后娘娘’也好,都是男人的妻子。且管被叫作‘咸肉’还是‘倌人’,对着窑子街的穷酸鬼,还是槐花胡同的金马客,不过也都是充当男子们的玩物。反正女人合该就围着男人团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