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我很感激,竟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现在想想真他妈难受,那时候我怎么了?
刘三老远站着,不知道是在吆喝谁:“看什么看?都给我坐好了!没看见老大在审案子吗?”
我的心像有几只苍蝇在出溜着爬,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难受得要死。
林武从屁股下的被子里掏出一团棉花丢给我:“别献血了,把鼻子堵上,哥哥见不得这个。”
我把棉花卷成一个小球塞进一个鼻孔,血还在流,林武笑了:“错了,是那一个。”等我换好了鼻孔,林武撇腔拉调地问:“卖什么果木的?”我不明白,我不是做小买卖的,什么卖果木?正发着呆,刚开始喊我的那个人凑了过来:“老大,他是杨远啊。”林武皱了皱眉头:“爱谁谁,在这里我是老大!刘三,把臭虫拖到南墙根去,练!”
“膘子,说话呀?卖什么果木的?”臭虫在南墙根哎哟着,这边又审上了。
“大哥,我在机械厂上班……”
“没问你在哪儿上班,我是问你犯什么事儿进来的。”
我明白了,咳,你早说啊,玩这套威虎山把戏有什么意思?我笑了笑:“流氓。”
林武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调戏妇女?摸奶子、抠……”
我有点儿上火,但一时又火不得,只好照实说了:“打架,我砍人了。”
“好嘛,照这么说,我这里还来了个猛将,砍谁了?”
“小广。”
“啊?!”林武一下子呆了,“你是蝴蝶?”
“是,我是蝴蝶。”
“刘三!刘三!你他妈的快给我滚过来,给大哥磕头!”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刘三真的跪在我的脚下给我砰砰砰磕了三个头,把我磕得直发晕,把林武磕得笑成了一只被胳肢着的老鼠。这时候,全号子里的人像散会那样,嗡的一声闹嚷起来,看样子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现在想想,这里面可能有两种情况:一些人替我捏了一把汗,见我过了“关”就放心了;一些人瞪着眼睛想看热闹,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一下子瘪气了。自然地,散了“席”,我跟林武就成了哥们儿。林武告诉我,他以前很崇拜小广,拿他当大哥待。自从我把小广砍了以后,他就不再那么崇拜他了。有一次,林武他们在街上瞎晃,碰见小广跟几个人站在市场上玩儿“派”,因为林武没叫他声“广哥”,小广的一个兄弟上去就踹了林武一脚。林武的朋友知道站在那里的是小广,一个个愣在当地没敢吭声。林武平白挨了一脚,心里很不舒坦,脸上就挂不住了,说了句“别这么横,谁也不是没挨过揍”。小广从怀里抽出一把菜刀就朝他的脸上抡,林武跑了,那几个朋友被砍了好几刀。我嗤之以鼻,就那么跑了?操,你也太“×裂”点儿了吧?你怎么不找他报仇?林武说,找个屁?我这不是进来了吗?抢劫,就抢了三块钱。
我问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说进来一个多月了,快要判了。
我跟林武说着话,刘三一直在给我按摩肩膀,像个给鬼子服务的汉奸。
那个叫臭虫的也“抖”起来了,诈诈唬唬像一下子成了个人物。
就这样,我成了这个号子里的老大。
说实话,那时候我小,没少折腾别人……别笑话我,真的。
转过一天来,我爹托人给我送来了被褥,牛玉文也给我捎来了几件过冬的衣服。这期间我又被提出去审讯了几次,没别的,主要还是我砍小广的那件事情,因为我实在想不起来我还干了别的什么。以前跟着我玩儿的兄弟,陆陆续续进来了不少,除了当初跟我一起去砍小广的以外,有些人还牵扯到别的案子,这我都不知道,也打听不着。
那时候判刑可真快啊,刚签了逮捕证,我就接到了起诉书。接起诉书的时候,检察院的人问我,要不要请个律师?我问,律师是干什么的?他们说,是帮你说话的。我动心了,问,需要交钱吗?他们说,是的,要交三十五块钱。我说,那我回去考虑考虑。四爪朝天地躺在号子里,我在心里就嘀咕上了,我看见我爹因为操心而苍老的脸,我看见我弟弟因为营养不良而虚肿烂胖的身体,最后我哭了……我没钱请律师啊。林武说,请个屁!律师跟公检法是一个系统的,他们会帮你说话?别花冤枉钱了,你看看,这里哪个人还请过律师?结果,我没请。林武这小子倒是挺有意思的,不让我请,他自己倒请了。那天开完了庭,林武回来直骂娘,娘了个逼的,大米干饭养出贼来了,律师加着“狠杠”地在法庭上“造”我,根本不向着我说话。我在心里直笑,活该。不几天,林武就去了集中号。他判了两年,上诉期还不到就去了少管所……因为那时候看守所里实在是太拥挤了,人比蚂蚁还多。走的时候,林武特意跑到门口吆喝我:“杨远,记着啊,我去了王村少年犯管教所,如果你也去,打声招呼,去不了就给我写信啊,我在那儿等着你。”
我蔽在门后,小声说:“我也快要判了,兴许咱们俩能分在一块儿呢。”
押他走的那个警察扫了我一眼,笑眯眯地说:“都来吧,四化建设需要你们。”
这话听得我傻愣了半天,有一刻我竟然以为自己是个有为青年。
第四章 小丑阎坤
秋天刚过,我就被判刑了,流氓罪一年,伤害罪二年,合并执行两年半。我心里那个高兴啊!哈哈,不多,一点儿都不多,这样的形势,这样的罪行,判我这么少,我赚大发了我。审判长告诉我,因为我的年龄不满十八岁,上诉期一到,就应该去少管所服刑了。去了那里一定要好好改造,他说,你家里的人等着你回家呢,争口气,你看看你爸爸为你这事儿憔悴的?不改造好了对不起他啊。听了这话,我的心像塞了一把乱草,毛毛扎扎刺痒得厉害,脑子里面全是我爹和我弟弟的影子,我几乎是嚎啕着回号子的。我的几个同案直纳闷,杨远这是怎么了?这不像是他的一贯做派嘛。金高……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金高是我的铁哥们儿,最厉害的那一刀是他砍的。金高说,杨远,你傻了?你就这么个德行,以后谁还敢跟着你混?咱哥们儿走到哪里也是条汉子,以后在劳改队你这样,还要不要个人形象了?我说,我形象不好吗?你想起你爹,想起你弟弟也这样。金高不理我了,他说,难道光你有爹?光你有弟弟?那时候我最关心的还不是我爹,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我弟弟。你想想,他傻成那样,我不在家,他会怎么样?我爹整天在学校里忙,上班的时候就把我弟弟关在家里。我弟弟憋闷得难受,经常会把家里的东西从窗户里扔到外面。回号子收拾了铺盖,我跟几个要好的朋友拥抱了一阵,就去了集中号。那里已经有了十几个人。刚一进门,躺在墙角的一个人就跳起来嚷了一嗓子:“蝴蝶!”
“哈哈,是那五啊,早判了?”我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判了,盗窃罪,三年,”那五兴冲冲地扑过来接了我的被褥,“你呢?”
“两年半,”我转头冲坐在被子上的几个光头打了声招呼,“哥儿几个都来了?”
那几个人不说话,冷冷地盯着我看。那五砰地踹了一脚墙:“哑巴了都?不知道这是河东蝴蝶吗?”
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嘟囔了一句:“知道,不就是李杂碎的伙计嘛。”
李杂碎?谁是李杂碎?我茫然,站着没动:“哥们儿,你的话我听不明白。”
那五上前拉了那汉子一把:“管子,别这样,蝴蝶跟老李不是一路人。”
我顿时有点儿明白了,莫非李杂碎是说的李俊海?
那个叫“管子”的汉子哼了一声:“李杂碎可是整天在这里喊山……我是蝴蝶他大哥,我是蝴蝶他大哥。”我乜了他一眼:“哥们儿火气不小啊,他是我大哥又怎么样?”那五见我有点儿上火,轻轻拽了我的胳膊一下:“呵,他不了解你,慢慢来。”管子站起来,把一只手掰得咔咔响:“怎么?跟我拿怕头是吧?来吧,哥哥跟你过上两招。”我瞟他一眼,在心里一掂量:这家伙好体格,玩真的我不一定是他的个儿,心里就盘算好了应该怎么应付他。
那五一看这个阵势,慌忙拦着慢慢往上起身的另外几位:“都坐下都坐下,你们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