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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部分(第1页)

“你孝了不假,伙计们呢?你拿钱应该跟伙计们打个招呼嘛,”董启祥有些不高兴,“蝴蝶,这是真的?”

“你看看你,”这事儿弄得我很尴尬,“辛哥表示一下孝心,又不是别的。”

老辛不愧是个劳改油子,又胡乱挥开了手:“表示孝心那不叫偷,顶多算是窃,蝴蝶有的是钱,不在乎这三百二百的,要不我也不会去窃他的。到此为止了啊,谁再刺激我,我真哭给他看,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你们忍心看着我哭?”董启祥蹬了他一脚:“脸皮真他妈够厚的,今晚罚你喝白的,我跟蝴蝶他们喝啤的。”老辛嘿嘿地笑:“那更好,我就喜欢喝白的,够劲,啤的喝不醉我。大鸭子,拿货吧?”大鸭子讪讪地嘟囔道:“老辛你是越来越放肆了,政府还没走你就敢喝酒?”董启祥说,一会儿康队走了你们就吆喝各自回屋,不许串号,就说政府有规定,今天不许串号,要串号明天一直到初三都可以串。话音刚落,老狗提着钥匙进来了:“各位老大,康队走了。”

董启祥推了推大鸭子:“就照我说的出去吆喝,然后让老万和老狗在走廊上溜达,不许他们随便出来。”

大鸭子出去了,老狗拍了拍老万的床帮:“你这个老杂碎整天就知道睡,我们这几个值班的全该你的?下来。”

老万嘴里念念叨叨地下来了,我塞给他一盒烟:“万叔,辛苦点儿,我们有事儿商量。”

很快,走廊上没有了吵吵嚷嚷的声音。大鸭子回来笑眯眯地从床底下抽出一个旅行包,哗地拉开了拉链,里面全是一些好吃的东西。大鸭子一样一样地拿出来摆到桌子上,嘴里念叨着,香肠、酱牛肉、炸鱼、火腿、罐头、鱼片……我问,酒呢?心里忽然有一种谗兮兮的感觉,想要把自己喝醉了。董启祥翻身上了一个没有人睡的上铺,从一摞被子里搬出了一箱啤酒:“先喝这一箱,不够再去储藏室里拿,我可说好了啊,要过年了,谁也不许喝醉了……防备着点儿没坏处,蝴蝶尤其是你,最近魂不守舍的,你可别喝多了出洋相,让人家举报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说,你怎么老是惦记着我?别琢磨我,把你们自己管好了就行。老辛已经从自己的被子里摸出了一瓶尖庄,对着瓶嘴亲了一口:“放心大胆地喝吧,咱们得喝到初三呢。”

这顿酒喝得很痛快,大家一律没怎么说话,一门心思地闷头大喝。起初我喝得很小心,我知道在这个时候我不可以喝多了,喝多了以后容易想起我爹来,万一控制不住情绪在走廊上哭起来,那可就丢大人了,弄不好会传到社会上去的,那样我还怎么在外面混?让李俊海之流知道,他们会高兴死的。可是当我喝到第三瓶的时候,我把握不住自己了,固执地认为我今天状态不错,不会喝醉了的。喝到第五瓶的时候,董启祥不让我喝了,蝴蝶,适可而止吧,你的脸都黄了。我发火了,你他妈什么意思?我的酒量不行?我什么时候喝醉过?把酒给我!老辛也劝我,别喝了兄弟。酒量大不大不是英雄的标准,你一条好汉,喝多了影响形象啊。这话我更不爱听,我几乎想揍老辛了:“少在我面前装大哥,把酒给我,听见没有?”董启祥不跟我犟了,默默地递给我一瓶酒:“喝吧,喝了就睡觉。”

那瓶酒我没有喝起来,喝到一半的时候,我吐了,吐得一塌糊涂。

大鸭子和老林一起把我抬到床上,给我盖上被子,连脑袋都给我蒙上了。

我没睡着,脑子仿佛亮了一盏比太阳还亮的灯,我清晰地听见我爹在喊我:大远,过年了,来家看看我。

第四十章 越狱

我爹在跟我说话,他的声音又干又涩,大远,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以后咱这个家就全靠你了,你得负起责任来,我老了,不需要你照顾了,你弟弟我就托付给你了,你要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照顾。我爹说完了这些话就来摸我的脸,摸着摸着就掉了眼泪,他的眼泪是黄色的,从那只曾经明亮过的眼里簌簌地往下掉,他也不去擦,就那么任由它往地上砸。我想给我爹擦把眼泪,可是我抬不起手来,我想安慰安慰他,可是我说不出话来,全身像是被人绑着。

天可真热啊……我和我弟弟走在烈日下,我们俩走得很慢。我弟弟说,哥哥,爸爸到底在哪里?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我指了指前面那些滚滚的尘土说,就在那里面。那些纷纷扬扬的尘土是被好多汽车带起来的,铺天盖地,车灯被阳光一照发出狼眼一般的绿光。尘土翻滚着越过一道道的土坡,渐行渐远,最后变成了一溜云彩,被天空融化了。

天可真热啊……我和弟弟都脱光了膀子,我弟弟的身子是白色的,我的身子是古铜色的,我弟弟的身上没有肌肉,我的身上有。我对我弟弟说,我比你强壮,以后我可以养活你,咱们就在这里住着,我种庄稼,你在家里帮我照看院子里的鸡鸭什么的。我弟弟说,那咱爸爸呢?我一下子懵了,是啊,我的老父亲呢?我怎么把他给忘记了?妈的,我是不是又做梦了?快醒来,你这个混蛋,连自己的爹都找不着了,你他妈还算是个儿子嘛……我掐大腿,不疼,什么感觉都没有……我问我弟弟,你说咱爸爸去哪里了?我弟弟说,也许是找咱妈去了吧?我弟弟可真够聪明的,他说对了,我爹就是找我妈去了,这一去就永远也不回来了……在梦里我就知道自己流泪了,我还知道董启祥他们就在我的旁边喝酒,我不能让他们看见,我要继续睡觉,兴许能够在梦里跟我爹见上一面呢。天可真热啊,这到底是冬天还是夏天?冬天哪有这么热的?我弟弟不见了,他向着金色的太阳跑过去了,太阳撒下的金粉一股脑地铺在他的身上,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火球。我弟弟可真漂亮啊,他一点一点地移动着,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我的心都浮起来了,我害怕连他也找不着了,我追,可是我跑得很慢,像在海底下走路,我要飞……我真的飞起来了,下面的一切都看不见了。天上刮着柔和的风,我就像是一缕轻烟,随风乱飘,这风应该是春天的风了,过了春天我就该回家了……

我出了一身汗,我知道这不是在梦里,因为我听见董启祥说话的声音:“让蝴蝶睡吧,我们走了。”

大鸭子说,你们走吧,我照顾他,刚才他直蹬被子,怕是上酒劲了。

接着是一声关门声。停了一会儿,我掀开了被子一角,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坐起来,脑子像针扎般的疼痛,冷风灌进我的领口,让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歪头一看,外面探照灯光扫过的是一片充满诗意的雪花。瑞雪兆丰年啊……我爹要是活着,他一定会说这句话。我爹的骨灰现在在哪里?应该不会在胡四的家里,我们的风俗是二十九的傍晚才接故去的亲人回家过年的。那么他现在在哪里?在荒凉的公墓?在我家空荡荡的桌子上?他太孤单了,要过年了他的身边应该有个亲人啊……冷,我感觉到了彻骨的冷,我爹什么也没穿,他怎么会不感到冷?我裹紧被子重新躺下,我想象着我是跟我爹躺在一起,我抱着他,让他感觉得到来自他儿子的温暖。我爹说,你这样可不好,让别人看见会笑话的,一个还不算太老的老头跟他儿子撒娇呢。我说,别怕,别人看见你就说是你儿子在跟你撒娇。我爹安静地躺下了,他的身体冰凉,让我不得不把被子裹得粽子般紧……我爹暖和了,他坐起来对我说,儿子,可能是我死了,这个年就不能回家过了,你要是想我的话就去看看我,要是出不去就算了……我想抓住他,可是我抓到手的是一缕清风。他站在很远的地方看我,那个地方黑漆漆的,只有头顶上的一点光亮投射下来,像是在他的身上打了一束光。我爹在拉他的二胡,他拉二胡的技术还是那么好,就像从前一样,他一遍一遍地拉《喜洋洋》,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过年了,他想让我高兴一些,不能因为他不在了而影响我的情绪。

我再一次坐了起来,我爹走远了,他的背影融入了夜色,夜色里什么也没有,也好像是站了好多人。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见我的父亲,我要跪在他的面前大声喊:爹,我对不起你!我没有给你尽一天孝啊。

门口一阵响动,我使劲眨巴了两下眼睛,大鸭子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口:“兄弟,醒酒了?”

我甩了几下脑袋,里面空荡荡的,我重新躺下了。

大鸭子干笑着站在我的床头说:“蝴蝶,我喝得有点儿多,你替替我,我睡会儿怎么样?”

我翻身下了床:“你睡吧,万叔和老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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