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大声地哭了。
哭声把走远的同伴们给召唤了回来,其中一两个力气比较大一点的小孩迅速地爬到了我所在的那块大石头上,又是扯又是拽又是拉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我从淤泥里拔了出来。
而其他人,全都站在岸边上哈哈大笑。
那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自尊了。
我一边哭,一边伸手去捡从脚上滑落的鞋子,里面已经装满了淤泥,有一股浓烈的腥臭味。
那天傍晚,我就是那么狼狈地,拖着一条黑乎乎的腿,拿着一只臭烘烘的鞋,打着赤脚一瘸一拐地回家的。
当我敲门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被骂得狗血喷头的准备。
我知道我妈根本不会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她只会抱怨要给我洗这么脏的衣服和鞋,她永远也不会理解,陷落在淤泥中的那短短几分钟,我的生命里发生了什么。
对于一个八岁的小孩来说,那就是生死攸关。
当我成年之后回想起这些类似的事情,渐渐地,我发觉自己也或多或少能够体谅我母亲的一些难处。
她只是一个没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的普通女人,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年月,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每天努力干活,赚些辛苦钱,跟同样平凡的丈夫一起把女儿拉扯长大。
她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思来关心女儿在发育过程中遇到的问题,也无法体会成长期的女孩对于一些鸡毛蒜皮会有多敏感,多计较。
她从未尝试过跟我进行心灵上的沟通,或许她想过,但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如何进行。
她所能够为我做的,是每天三顿温热的饭菜,是任劳任怨地替我洗干净脏衣服,是每个学期按时交到我手里的学费钱,是没收掉我抽屉里她认为会影响学习的课外书,是耳提面命地告诫我千万不要早恋。
毋庸置疑,她一直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但她从来都没发觉,我们的精神世界始终隔着一堵厚厚的墙。
我并不怨怪她,我只是……感觉很孤独。
当我的手叩响家里那扇老式铁门的时候,童年的那一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不同的是,开门的那个女人,她老了许多许多。
饭桌顶上的还是一个明晃晃的灯泡,连个灯罩都没有,常年的烟熏火燎已经让它蒙上了一层油垢。
我妈一边盛饭一边对我说:“你爸跑车去了,下个星期才回来,我一个人在家,凑合一下随便吃点。”
桌上摆着两个菜,一个霉干菜炒肉,一个虎皮青椒,我和我妈面对面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的近况,当然,我死也不会让她知道前阵子我被人撞断了腿的事。
报喜不报忧,是我二十多年来一贯坚持的原则。
“你还跟那个男孩子在一起吗?”我妈突然问了我这个问题,一下子弄得我有点手足无措。
过了一会儿,我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她。
“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太明白她的意思了,我心想,你不如直接问他现在发财了没有,但是我心里另外一个声音在说,忍耐一点,难得见一次面,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吃一顿饭,别因为你的臭脾气给搞砸了。
我想了想,说:“他最近有个合作机会,还在考虑中,我也换了工作,以后应该会慢慢好起来的。”
这话明着是说给我妈听的,实际上也是我对自己的安慰。
我妈扒光了碗里最后一口饭,站起来收了碗筷,顿了下,她才说:“你也不小了,自己的事情自己要想清楚,姑娘家的青春就这么几年,找错了男人可是一辈子的事,你看我就知道了。”
我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妈,这话你说了快一辈子了。”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
晚饭之后我像个废物似的瘫在沙发上看电视,被调成振动模式的手机在包里发出吱吱的声音,不管是谁的电话,我暂时都不想接。
电视屏幕停留在一个购物频道,今天的特卖商品是一款神奇的拖把,配了一个有甩干功能的水桶,买一组拖把,送十个拖把头,主持人用极其夸张的语气说:“真的很划算哦亲,赶快拿起电话订购吧。”
为什么我才二十多岁,就像个更年期的妇女似的看什么都不顺眼,我拿起遥控器从头摁到尾,就没有一个看得下去的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