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花开了几朵,记下每一个路口的红绿灯时长,讲一个冗长的故事。寂寞的人各说各话。在眼前,又彼此看不见。同样的情绪,却不能同病相怜。他们心若古井,波澜不兴,看起来总是这样。
寒暑假,明夷搭乘冯家蒙的车往返两地。那是一条曲折的山路。一边丘陵起伏绵延,遍山的橘子树。另一边是悬崖,崖下一条宽阔的江水。
远处田野一望无际,像蓬松的大棉被。初春棉被呈碧绿色,绣嵌金灿灿的油菜花。到了秋天,田野空阔,簇聚金黄的谷堆。零星散布的竹林边,农家小院青瓦白墙。屋前几株桃树逢春绽放,如同粉云,格外缤纷。
总是那样的一副景致。冯家蒙坐在前面,握着方向盘,吹着口哨。下午的阳光透过挡风玻璃,一道明亮的光在车厢四处晃动。风中一股橘子叶的清香。明夷慵懒地靠着车窗,沉浸在短暂的怡人时光。
只有在这条路上,她是目的明确的,或者说被动地有了目的,被带往一个方向。到站以后,无论在宁城,还是在都城,她的心立即陷入茫然。
经纪人班的康老师在铁路上奉献大半辈子,临老了半路出家当班主任,凭的是一股澎湃热情。她思想开明,愿意倾听学生的想法,能站在学生的立场看问题。
任课老师请假没有来,康老师在市场营销课上安排学生写作文。她站在讲台,用洪亮的声音说,同学们想写什么就写什么,题目不限,体裁不限,内容不限。明夷看着那位爽直的北方老太太,忍不住笑了。
明夷一贯厌烦命题作文,每一次写,都像在揣测出题老师的心思,想偏了不行。字数也有严格限制,多了少了都要扣分。她常常想到一个笑话。一篇《狗》的命题作文,学生为了字数上达标,这样写:……我叫它,阿博,它不过来。我又叫,阿博阿博,它还是不过来。我继续叫,阿博阿博阿博……填充和码字的游戏,所有的想像,全装在那三百个空格里。
明夷把不用写命题作文,看做她学业的一大进步。心是生而自由的。她没有拟题纲打草稿,作文一气呵成。唯独题目一直空白,无法确定。作文里的四只鸟好像都不是她的主题,一会儿飞来一只,停在心上,一会儿又飞走。没有一只留下,筑一个成型的巢。生而自由的心遭遇困顿。不仅仅是题目,她感到所有一切都无从确定。
传说中,有一只鸟,生来唱得美妙的歌。为寻求鸣声相和的另一只,它找了又找,始终觅不到。生命将尽之际,它投入熊熊烈火,以求重生。在下一个生命轮回里,继续不渝地寻找……它叫不死鸟。
又,传说中,有一只鸟,终生未曾鸣叫。生命将尽之际,它扑进丛林。荆棘刺穿身体的一瞬,它啼叫出声了——那竟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它叫荆棘鸟。
现世里,一只候鸟遇上一只笼中鸟。当时,候鸟正随团队飞过这座城。突然下起雨来,它被淋湿了,跌落在这个有花有草的阳台,看到了那只毛鲜神适的笼中鸟。
“你怎会如此狼狈?”笼中鸟大惊小怪地嚷。
“我从遥远的寒地来,风里雨里没日没夜地飞,怎能不狼狈?”候鸟嘶哑地答。
“何苦过这般劳碌的生活?”
“为了一季温适的日子,我不得不南北来回奔波。年复一年,我都习惯了。再说,我身边个个都是如此的。我也认了,命该过这种生活吧。”
“也许真是命定。就说我吧,绝捱不了那个苦。”笼中鸟叹着,看似不经心地舒展开*的身体,又娇慵又惬意的样子。
哼,你这只呆鸟,除了自我感觉良好地嗲叫,在巴掌大的地方蹦上蹦下外,天大地大的,你还懂什么?候鸟暗骂,失衡的心持平了,甚至有点不屑起来。
候鸟讲起那两则传说。它也是无意听来的,其实它并不甚明了,只下意识觉得:那,忒深沉。它有心要唬弄笼中鸟——肤浅的家伙,只怕梦都梦不到的事。
笼中鸟果然听着呆了。良久,才唏嘘:“唉,多么凄美!”
“是呵,”候鸟也忙感叹:“多么决绝!”
“我崇拜不死鸟,炼狱成就了永恒。想我这无止尽的安闲,意义何在?”
“我欣赏荆棘鸟,长久的静默,只为最美的一鸣。可我一味随众奔忙不息,有何价值?”
换个方式活,是否可有个无悔一生?两鸟相对,心绪纷纷。
雨停了,鸟队的暗影掠过城市上空。候鸟立即拍翅起飞。它心里还是有些抗争的,孤身绕开冷硬的高楼,穿过浑浊的空气——这是个危险的世界!它结结实实地颤栗一下,抖落刚升腾起的荒唐念头,向团队急追去。
笼中鸟仰着头,看候鸟融进鸟群,黑压压的辨不出了。它失去自我,还得为生计所累;我虽失了些自由,生活毕竟是无忧的。它又庆幸起自己这样的好命了。
以后的日子里,当候鸟疲累昏睡、笼中鸟无聊瞌睡时,打破现有状态的冲动,常常会油然而生。这冲动很强烈,也很短促。它们不时被周围的喧闹吵醒,茫然一阵,惯性地如常度日。无数次的敢想敢为,无数次的俯首听命。最终,总是俯首听命占了上风。
来得不由自主,去得不由自主,活的不由自主……它们觉得自己的生命就是如此,从来不可能自由地做主。
关于传说中的鸟,它们偶尔也会想想。生命,到底是一个炫美的刹那,还是一连串重复的刹那?它们一直没能想明白。梦想,永远只是在梦里想想。比梦扰神,更比梦短。 txt小说上传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