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他心里最疼的是珍妃,想她想得心焦,但眼下头一个牵挂的却是茶水章。他是奉他之命逃到宫外,上南边给张之洞递信儿的。不知他出去后,找到荣庆没有,是否跟荣庆一起去的南方,还是他独自去的。他见到张之洞,张之洞是否买他的账?一想到这儿,他就后悔当初为什么不给张之洞直接写一封密诏。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天,李莲英不止一次来这儿求他去养心殿上朝,显得比过去更着急。昨天慈禧又特意派她身边的小回回送来了上乘的燕窝,说是给他滋补身体。由此来看。一定是皇爸爸迫于各种原因,其中不排除地方各省的态度,暂时打消了罢黜他皇位的念头。听说光绪在寝宫中睡觉,小回回本想放开声音通报皇太后驾到,被慈禧拦住。小回回上前挑起门帘,慈禧轻轻向光绪床头走去。
光绪蒙着被子装睡。守在床头的小太监连忙跪下,先给慈禧磕了头,然后轻声叫着光绪:“皇上,老佛爷瞧您来了。”
光绪装出一副被人叫醒的样子,一边叫着皇爸爸,一边挣扎着要起来。慈禧按住他,连声说躺着躺着,别伤神,别伤气。
“皇爸爸,儿臣给您磕头了。”光绪趴在床上,给慈禧磕了头。
“唉!怎么就病成这样儿了?”慈禧在小太监递过的椅子上坐下,瞅着光绪心疼地看了半天,对身边的小太监说,“你们这帮人都是干什么吃的?要是章德顺在身边……”
想起茶水章是名在逃的犯人,慈禧猛然收住口。她本意只不过是为了说皇上病成这样,你们这些人都有责任。她嘴上这么说,眼里却看得清楚,要说他有病,那也是病给她看的,他除了心病什么地方都没病,慈禧提起茶水章,一下子就触动了光绪的心事,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章德顺离开这儿一个多月,为什么至今仍然没一点消息?从最近情况看,茶水章显然没被官府抓住,或许他已经跟南边的人接上了头。“明儿就给各省下诏,让他们保荐名医进京,给皇上看病!”慈禧伸手摸摸光绪的额头,果然如她预料的那样,没有发烧。越是这样,她越是郑重其事地对小回回说,小回回连忙说记住了。
“其实儿臣没多大病。就是体虚气急,养养就好了。”光绪读过不少医书,说起这方面的话非常在行。不知是从小体弱多病,吃了大多的药剂,还是他这方面的书读多了,反倒不相信别人。总之,他是一向不相信医生。他认为让医生治病的结果有两种,高明的医生可能治好你,害人的庸医也可能越治越坏。谁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取其上而舍其下,因此他便选了中了,宁可不吃药不青病,这样病愈的机会虽不如上,倒总比庸医害了你一条命要强。所以直到后来,他与慈禧同时病倒在床上,他仍然坚持这一条,至死也不吃药。后来有人说他害怕李莲英在药里下毒,所以不肯服药,其实不然,至他亲政后,直到他生命的终点,只要他清醒着,从没服过一口药。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且得熬着哪,一定要听太医话,该吃的药一定要吃。”慈禧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知道他怕看病怕吃药,偏偏往这上头说。
“儿臣不孝,这一病,一点儿都帮不上皇爸爸了。”光绪故意作出内疚的样子。
“没事儿,好好养你病。”慈禧也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顶多也就是些个外国使臣,成天吵着非要见皇上,我还偏不让他们称心,大清国的皇上,你们想见就见了?长长的工夫,慢慢儿的性子,你们且等着吧。”
本来光绪认为慈禧亲自出马,肯定是来劝他出头露面,见见外国公使和本朝的大臣们,以证明她的确是应皇上的恳请,再次出朝训政的,而不是像洋人所说,是她把光绪撸下台的。看见她一副不急不慌的样子,根本不在乎他上不上朝,一时摸不清她的来意。
慈禧对小回回和光绪身边的太监们摆摆手,说她跟皇上娘儿俩说点儿家常话儿,你们都出去。小回回和其他太监应声出去之后,慈禧从床头椅子上站起,不停地屋里走动,一边低头想着心思。
“皇上啊,一见你这个样儿,你猜我想起谁了?”慈禧走到床头突然站定,两眼直直地盯着光绪。
“不知道。”
“你皇兄,同治皇上。”
光绪心里一沉。不等他问话,慈禧便说起当年同治皇上一病不起的情况。她告诉光绪,那年他没你这会儿大,刚十九。也是病得起不了炕,我也是这么站在他床前头,心里那份翻腾,这不是自发人反送了黑发人了吗?她断断续续地说,一会儿沉缓,一会儿急促,说得光绪毛骨悚然,心想她莫不是暗示自己,要是不听她的话,再不肯上朝接见臣子,她就对外说他病死了。
光绪脸上任何一丝微小的表情变化,都没逃过慈禧的眼睛。她知道他害怕,认为她突然提到的话题隐喻某种不祥的事物,这样她来这儿的目的就达到了一半,当她说到那天她把太监们都轰下去,当时那场面和现在一样,就剩了我们娘儿俩时,光绪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虽然他病成那样儿,心里倒还明白。他跟我说:我还没儿子,皇位交给谁呀?”慈禧话头一转,说到儿子临终的情景,声音也变得嘶哑,显得非常伤感。光绪刚才那份惊恐渐渐淡了,被她的话带入当年的情景里,不知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慈禧继续对光绪说道,“他问我,我愣在那儿,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没想他早有了主意,他让我就在近支里给他抱一个。后来我就按他的意思,将你抱进宫,那年你还不满四岁……”
“皇爸爸意思我明白,儿臣不孝………
光绪始终逃脱不了这个情结。一说起慈禧抱他进宫立为皇储的经过,心里便有说不出的感激。也许正因为这个情结,他才一次又一次地坐失良机,沦落到现在名为皇上,实为阶下囚的地步啊。
说了一大圈,慈禧终于绕到了正题。说她选中光绪,算是弟弟接哥哥。当时说好了,等光绪得了儿子,兼祧同治皇帝,也算他没绝后,慈禧说到这儿忍不住老泪纵横。她对光绪说,直到现在,你还没儿子。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你皇爸爸可就坐了大蜡了!慈禧这番话迭宕起伏,一波三折,其中隐含着威胁,又有温存和感慨,无奈中透着从容,从容中显示了她的大度,自始至终,她就没提过一次他让袁世凯用兵的事儿。光绪被她这一席话说得晕头转向,慌忙由床上挺起上身说:“皇爸爸,儿臣只是偶感风寒,今天好好睡一觉,明天也许就差不多了!”
“有那么快吗?”慈禧心中一动,故意装出不相信的样子。
“明天儿臣就陪皇爸爸上朝!”光绪毅然地说。
“你可别硬挺。”慈禧劝他。
“皇爸爸放心。儿臣一定去。”
“唉,明儿再说吧。”慈禧深深叹了口气,笑着对光绪说:“我这俩皇上儿子,个顶个儿的那么孝顺哪!”
一切正如慈禧所预料。李莲英跪在地下求了好几天,光绪没理他,而她一出马,谈了不到一个时辰的话,第二天一大早光绪便出现在养心殿,闷闷地坐在慈禧左侧的龙椅上一言不发。
光绪陪慈禧一块儿接见了朝臣,等到大臣们一个个告退后,只见瑞王仍跪在地下没走。慈禧意识到可能是武昌那边有什么事。一听说张之洞来了电报,李莲英从瑞王手中接过电报,双手递给慈禧。光绪在一旁听说张之洞来电报,心中不由得一动,想听听他说些什么。
瑞王急了,连忙说电报上说的是他们家事。显然是在暗示李莲英和慈禧,让他们想法将光绪支走。慈禧接过电报,说皇上病刚好,早点儿歇着吧。光绪知道这里头有他不便知道的东西,只得无奈地站起,知趣地对慈禧说:“儿臣告退了”。光绪刚站起,慈禧看了大字写的电文(因为她是老花眼,特意由军机处的文员恭恭正正地重抄了一遍),立即笑了,让光绪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