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那就先说事儿。这么说吧,你嫌多了我这人,其实我也嫌自个儿,想想这些年,好死不如赖活着,就是等你回来……”他盯着杯子里黑黄色的液体,心里说不出地凄惶。说着说着,他突然说不下去了。他觉得人世间的事越说越说不清,这不,荣庆想害他,因为他在世一天,吟儿就不肯扔下他,就算肯,也不安心。他与吟儿成亲是老佛爷想整治吟儿,他没办法,说到底也是为了救她,救她是为了荣庆。荣庆恨他,认为他不该娶了她,所以想害了他。仔细想想,两头都有理,就看你站在哪边看。
“你说了半天,这酒到底喝不喝。”荣庆紧紧盯着他手上的酒,根本听不进他说什么。想起当年,他为了得到吟儿,为了阻止她成为皇家主子,不惜冒险去害太子爷(后来才知道是自己亲生儿子)。直到今天,他仍然不后悔。他觉得儿子没了。吟儿可以为他再生一个,要是她没了,这世界对他也就没多大意思了。对他来说,世上任何人,妨碍他与吟儿在一起,都是他的敌人,他都会不顾一切地将对方消灭。此刻不是非杀他不可,是非得到吟儿不可。要想得到吟儿,也只得狠下这个心来。
茶水章笑笑,没接荣庆话茬,指指自己身上刚换上的新衣,问对方瞧见了没有。这时荣庆才发现他穿着宫中太监的服装,但不知他玩的什么把戏。
“荣庆!跟你实说了,我原打算当‘河飘子’呢。现在这样可就利索多了。不论哪头,反正我该让吟儿当回寡妇了!”
“等等!你别喝,酒里有‘鹤顶红’。”荣庆突然一跃而起,伸手要夺对方酒杯。他慢了一步,酒已经倒进了茶水章嘴里。
“当朝一品,才配喝这个呢。值了!”他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一边用手抹着嘴,一边笑着说。
荣庆愣在那儿。当他明白这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时,缓缓跪下,给茶水章磕了三个头,然后低声说道:“章公公!您大恩大德,我一世也忘不了。您放心走吧,我一定好好送发您,我替吟儿一块儿给您磕头了。”
“您跟吟儿好好过吧!”
茶水章抬起脸,平静地望着荣庆,心里说不出的痛楚。他本打算与荣庆见过面,然后趁吟儿没回来之前的一走了之。这个走,就是找个水面,往水里一跳就完事了,自己了结自己。没想他来不及了结自己,荣庆先逼他交出这条命来。自个儿死,和别人让你死,这是两码事儿。特别这个别人,恰恰是与他共同患难过的朋友啊!……
茶水章说走就走了,走得非常突然,却并不非常意外。吟儿站在他的牌位前,想着他生前对自己的好处,心中说不出地悲伤。
记得那天她从娘家回来,发现院门从里面插上,怎么敲也没动静,当时她心里就发毛。她找来邻居,从院墙翻进院子,从里面拉开门栓,慌慌张张进了屋子。当她看到茶水章一身新衣,平躺在炕床上,顿时吓呆了。官府里人来看过,里里外外没什么可疑的。只有她心里明白,他是为了她和荣庆才死的。
他一死,她自然打算和荣庆在一起了,这是她和荣庆苦苦等了多年的期盼,也是茶水章的心愿。前些天,她披麻戴孝,将茶水章送走了,葬在皇家太监专用的官地里。作为茶水章世上唯一的亲属,元六和英英自然来了,荣庆跟他们一块儿来的。荣庆哭得非常伤心,他不但送了挽幛,还出了许多钱,替茶水章买了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
送走了茶水章,荣庆留下来陪吟儿。她没想到茶水章的死会对她有这么大的打击,要不是为了荣庆,她真的不想活了。那天她趴在他怀里,哭了又哭,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眼泪。要说好,她觉得这世上没有比茶水章更好的人。他生下来,好像就是为了别人活着。先是为了老佛爷,后来为皇上,再后来便是为了她。八年来,她不记得他说过一句硬话,丢过一个眼色。想起他,全是好处,怎么也想不出一处毛病来。直到他走完人生最后一步,这一步,也是为了替她着想,怕她为难,主动替荣庆腾出个位子来。
本来荣庆打算将她先接到他二舅那儿住一阵子,等她过了这阵子伤心劲头再跟他办婚事。她不肯,一定要留在这儿替茶水章守七七四十九天。她答应守满了日子,立即跟他去日本,走得越远越好。她不肯举行结婚仪式,理由很简单,大清国还在,她背了太监老婆的名义,不想让人笑话她,更不想连累荣庆的名声。对她来说,只要能跟荣庆在一起,她这辈子死也闭眼了。荣庆觉得她说法有道理,要说结婚,他俩早就结过了。但他还是说服了她,就在他二舅家里,请一些家里人,比如英英和元六以及舅老爷一家子,再就是吟儿的母亲和嫂子,大家在一起吃顿饭喝点酒,也算是庆祝一下。然后他们便离开这儿,取道天津去日本。
“吟儿,”他双手搭在她肩上,扬起两道浓眉问她,“前一阵子你明知我回来了,我也让人给你带话,为什么不肯见我?”
“已经过去了,不说了。”她低下头,躲着他眼睛。
“舍不得章叔?”他问,心里说不出的紧张。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到底是不是?”
“怎么说呢?实在不忍心啊!为了我,他吃尽了苦……他年纪大了,身边没亲人,扔下他一个人怎么办?再说我也怕自己背了名份,让你脸上不好看。”
“他就那么好,连我也不要了?”他盯着她,心里说不出地妒意。他非常不情愿证实他害了茶水章是必要的,这会儿看来,恰恰有必要啊。
“两码事儿。我感你的情,可我感他的是恩啊!”她这一句话将他堵死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来。俩人站在那儿,半天不出声。她突然抬起脸,迎着灯光问他:“我老了吧?”
“一点也不老,还是老样子。”
“瞎话儿。这么多年,我死了又活,活了又死……”
“这我知道。都怨我。”
“说差了,是我不好,咱们孩子也没了……”
“再生,生一堆,”他咬着牙狠狠地说,心里不由得想起那次他混进宫中害太子爷的事。他不敢往下想,至今他仍然不清楚这儿子是不是他害的。他曾问过她,她说了儿子死前的情况,既像他又不像是他害的。
“我还拜过一回堂……”她指和茶水章宫中结婚的仪式,歉意地望着他。
“没事儿,那不算!”他不以为然。
“你真的不嫌我?”
“从今后我俩在一起,只许说好的,不准说坏。”
“庆哥!”她动情地突然抱住他。
“我不走了,留这儿陪你。”荣庆不肯回去,抱起她往床边走去。她挣扎着,害羞地指着茶水章牌位,说不满日子。他看一眼牌位,说人死如灯灭,意思到了就成了。“不,他全听得见。”她认真地说。荣庆愣住了。当他目光落在案桌上的牌位,心里掠过一丝惊虑,两手不同自主地松开。
院子里传来一阵敲门声,将她从沉思中凉醒。
她慌忙跑进院子里,一边走一边间“谁呀?”她开了门,小回回由脸一直红到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