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也奇怪,这篇寓言是苏东坡在殿试时写的。他用以讽刺当时学者盲从王安石的《三经新论》。
苏东坡这个人物个性太复杂,方面太多,了解不易。因为他精通哲理,所以不能做道学家;同样,也因为他深究儒学,故也不能为醉汉。他对人生了解得太透彻,也对生活太珍惜,自然不愿把生活完全消耗于醇酒妇人之间。他是爱自然的诗人,对人生抱有一种健康的神秘看法。这个看法永远与深刻精确的了解自然密不可分。我相信,没有人与大自然、春夏秋冬、雨雪、山峦谷壑亲密相处,并接受大自然赐与人的健康治疗的力量后,而同时对大自然还会抱有一种歪曲偏颇的看法。
在熙宁六年(一○七三)九月九日,他拒绝去参加重阳节的宴会。他躲开了朋友,自己去泛舟为乐。按照重九的风俗,他破晓之前起身,到西湖上访孤山的两位僧人。那天晚上,他一人独坐舟中,凝视山顶有美堂窗内射出的灯光,那时他的同僚正在那里一间大厅里欢呼畅饮。他给一个同事周邠写出下面的一首七律:
〖蔼蔼君诗似岭雪,从来不许醉红裙。
不知野餐穿山翠,惟见轻挠破浪纹。
颇忆呼庐袁彦道,难邀骂座灌将军。
晚风落日原无主,不惜清凉与子分。〗
第十二章 抗暴诗
我们最好记住,即便是在天堂般的杭州,也不是遍地荷花牡丹的。苏东坡也不能一直放声大笑纵情高歌,一直演独角丑儿戏,一直月夜泛舟湖上,因为还有一万七千囚犯,因无力还债、因贩卖私盐正待审判,有蝗灾尚待扑灭,有盐渠尚待疏浚,有饥懂尚待调查。在苏东坡这一段生活中写的数百首诗里,很难找到何者是主要的情调。他写戏谑讽刺诗,启人灵思的山水诗,荡气回肠的爱情诗,有的诗轻松愉快惹人大笑,有的诗辛酸凄苦令人落泪。可是在表面的嬉笑欢乐之下,在筵席上的戏道打趣之下,却是一片不安、失望、忧伤,甚至恐惧的气氛。再没有别人把人民的。动情反映得更充分,别的作家要表达的,现在苏东坡都用美妙的诗歌表达出来:表达的更为清楚而深刻。可是要知道,苏东坡是离京在外,内心还有以前的创伤。对现时政局演变的方向,他感到不安,感到了隐忧,这种忧伤。他灵魂感受的比别人更敏锐。看他用多么美妙的诗句表达出来:
〖天静伤鸿犹能翼,月明惊鹊未安枝。〗
他在密州写的一首诗,是寄给乔太傅的,综括熙宁四年至九年,他在杭州、后来在密州那段写作多产时期他的一般态度:
〖百年三万日,老病常居半。
其间进忧乐,歌笑杂悲叹。
颠倒不自知,直为神所玩。
须臾便堪笑,万事风雨散。
自从识此理,久谢少年伴。〗
在另一首给孔文仲的诗里,他流露出对声势值赫的官场气派的蔑视:
〖我本麋鹿性,谅非伏辕姿。
金鞍冒翠锦,玉勒垂金丝。
旁观信美矣,自揣良厌之。
人生各有志,此论我久持。
他人闻定笑,聊与吾子期。〗
跟着他有朗朗笑声的歌,我们也听到怒吼和叹息;在鸳鸯的鸣声之外,我们又听见监狱中的呻吟声;在水车上漏接的水声之外,我们又听到农村老妪的悲叹声;湖滨楼头的庆祝喧哗声里,我们也听到稀疏灰发人绝望的幽怨声。
苏东坡此人,是不可以预测的。他诗的开端,习惯上总是出之以轻松自然,随之用一两个历史上的典故,再往后,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出现,诗人他自己更不知道。有时,他笔下写出虽不相连贯的东西,却构成了惊人的妙文,一首毫无用意的歌,记载刹那之间奇特的印象,然后忽然一变为苛酷、为讽刺、为寓有深意的讥评。他不愧为诗文大家,动起笔来,真是“如行云流水,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他的风格是属于那全任自然一发不能自己的一类。在朝廷上最厌恶清议之时,他这种风格是必然会给自己招致麻烦的。
苏东坡不知道他下一行写什么,而且也并不在意。在他那天才横溢之下,他往往抓住一个题目就接连写四五首诗,而且用同样的韵。有一首诗,开始就写天欲雪的气氛,他这样开始: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
接到他诗的朋友寄和诗回来,苏东坡又答以诗寄回去,诗的开头如下:
〖兽在薮,鱼在湖,一入池槛归期无。〗
朋友再和,他又寄第三首如下:
〖东望海,西望湖,山平水运细欲无。〗
第四首开头如下:
〖君不见,钱塘湖,钱王壮观今已无。〗
他的第二首诗惹出了麻烦,因为他的思路一直顺着鱼和兽失去了自由的方向发展下去。从此处一步就会跳到在监狱中被鞭打的囚犯,还有那些囚犯的妻子儿女也被关入监狱的事。在这些长诗里,他必须押前面字句的韵,而思想也自然要顺着那些同韵的字发展。这诗里有两个要押的韵脚,一个是“道”,一个是“摹”。在一首诗里他说:“作诗火急迫亡速。”在另外诗里自然写出“岁荒无街归亡速”。在押“摹”字韵时,他写出“孤烟落日不可摹”;但在另一首诗写囚犯时,他又说“鹊则易画虎难摹”——这分明是指暴政了。
苏东坡这个人,快乐时很难说不快乐,不快乐时也难做快乐状。好多朋友和他通信,彼此作诗相酬唱。这时刘絮和李常都在九江。孙觉在湖州,在杭州达北不远。这些都是反对王安石新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