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段曼云自己,谁都不知道怀着孕,一个人走了几十里山路,到了涧水县,靠着偷人家的包子果腹,路边乞讨凑钱只为买一张车票离开盛东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么多年,她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说过她的过去,包括她最亲近的儿子。
一个不被期待出生的孩子,一个被人全盘否认的孩子。
她一个人养了他二十几年,带着他北都到美国,给了他能力范围内最好的,换来的却是这个孩子对她的反抗和冷言冷语。所以后来,她才对他那样失望吧?
从本质上,段沉像极了段曼云,对任何人和事都很冷漠,不喜欢解释,因为他们坚持,他们珍惜的人一定会理解和懂得。
可是,谁有那么厉害,能猜透人心,一切都理解,一切都懂得呢?
没有天生凉薄的人,越是表现得凉薄的人,内心越是炙热得让人害怕。
就像段曼云。
于江江温和地抚摸着段沉的手背,他竟有些颤抖,不知是夜风太凉,还是他内心震颤。
“你没有错,你什么都不知道。”
段沉眼眶有点红红的,“这么一说,我觉得我挺不是东西的。怪不得她后来都不喜欢我了。”
“不是这样的,”于江江坚定地看着段沉,一字一顿地说:“我能感觉到,她非常爱你,这几十年的艰难,她只要放弃你,好日子就能唾手可得,可她从来没有。没有一个母亲会放弃自己的孩子,骨肉相连,绝不仅仅是一个词语而已。”
段沉想,人生总会有几个决定,是大脑短路疯狂至极的。
比如这次,他竟听从了于江江,骗段曼云,他在段家村遇到山体滑坡,生死未卜。
那一天多的时间,对段沉来说,竟是他二十几年来,最漫长的一次等待。
他内心里明知一切都是不对的,却还是忍不住期待,期待段曼云会在第一时间赶来。
那是一个自小寂寞的孩子,最最叛逆的期待。他期待着段曼云对他的在乎,真正像个母亲一样外露的关切,炙热的话语,和终身不移的守护。
那是一份一生一世牵绊,从生下来就持续着的牵绊。
说实话,段曼云究竟会不会来和什么时候来,段沉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他甚至害怕着段曼云会不会根本就不来。
而段曼云来速之快,甚至段沉都还没有来得及想清楚以上的问题。
段曼云支付了昂贵到天价的救援费用,坐着专业的直升机到了段家村。
那里一切平静,山势磅礴,人情依旧。
她到的时候,段沉刚刚醒来,呆头呆脑地跟着众人感到了村口。那里大片空地上,停着一架对村民来说只在电视上见过的直升机。众人看稀奇一样围住了那架直升机。而段曼云,则站在人群之外,难以置信地与刚刚赶来的完好无损的段沉对视。
一贯视外貌如命的段曼云头发随意披散在肩头,这是段沉几十年不曾见过的段曼云,她是慌乱到什么地步,才会让人见到如此狼狈的她?
段沉突然无比后悔这个决定。他想上前去抱住他反抗了几十年,这个称为“妈妈”的人。那是第一次,段沉觉得“妈妈”两个字充满了实感,充满了深厚的感情。
他刚走了一步,段曼云突然大呵一声:“你别过来。”
段沉一怔,定在原地,半晌他才意识到,段曼云的视线透过他,落在他身后那个人身上。
那句“别过来”也是对那个人说的。
段曼云脸白如纸,唇色发白,她眉头皱得那样紧,整个人像鱼竿上勾到鱼的鱼线,紧绷得甚至有些锋利。
“你让我太失望了。”
这是段曼云昏倒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人仰马翻,那么混乱的场面,众人只记着手忙脚乱地送段曼云去医院。
谁也没来得及回味,那句话究竟是对谁说的?段沉还是徐决?
段曼云已经四十有五,人生六七十年,她已经过去三分之二。
这一生她感到最痛的事有三,一是徐决全盘否认与她的关系;一是生段沉;一是唯一认疼惜她的外婆去世。
她以为,这一生再不会经历比这三件事更痛的事,却不想,人生的苦难永远没有尽头。
当她接到电话,得知段沉遇到山体滑坡,生死不明的时候,她整个人彻底崩溃。
从北都上飞机到盛东的时候,一贯冷静的她竟然忍不住数次落泪。脑海里一幕幕全是段沉咿呀学语的样子。
段沉小时候真是聪明,十一个月就会说话,晃着晃着到她腿边,抱着她的腿牙牙喊着:“妈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