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比不得一国公主尊贵!”李裹儿哼了一声道,双手拉住父亲的衣袖,“阿耶,为什么祖母可以,我就不行?”
李显见女儿如此不懂事,回想了一下这几年,终是狠了狠心,厉然道:“你够了!你大兴土木,卖官鬻爵,娇横跋扈,欺凌储君,这些我都能容你,在我有生之年,你也会是最受宠爱、最尊贵的公主之一,但若你日后还是不知足,继续觊觎皇位,别怪我不念父女之情!”
从小到大,阿耶从未对自己这般严厉,李裹儿一时被吓呆了,半晌过后才抽泣出声,像一只被大雨淋湿的孔雀,耸拉着头,缓缓松开了手。
韦皇后也没有想到李显会这样。李显与自己多年夫妻,自然总有意见相左甚至吵嘴的时候,可是一直以来,他待这个女儿都是如珠如宝,眼下却为了皇位,竟六亲都不认了。韦皇后抬眸定定地看着李显,唇边有一抹冷笑一闪而过。
李显只是想震慑一下女儿,让女儿知道害怕,从而懂起事来,可一见到女儿的眼泪,他方才还坚硬的心墙便溃不成堤了。可他才刚训斥过,一转眼又去哄,难免让女儿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以后还是我行我素,便只好强忍着端着,眼神却泄露了他的心思。
韦皇后何等了解李显,一见李显如此,便恰到好处地柔声道:“裹儿也是担心四郎日后担不起大唐重任,一心想为你这个阿耶分忧,你倒好,怀疑我也就罢了,连女儿都不放过。”
李显虽心知这根本不可能,脸色却还是缓和了许多。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擦了擦女儿脸上的泪花,温柔地微微一笑:“好了,不许哭了。你若真是一片孝心,想为阿耶分忧,你就乖乖的,守好你作为公主的本分。这些个儿女当中,阿耶最是疼爱你,你可不要让阿耶伤心难过啊。”
见女儿抽了抽鼻子,一脸委屈却仍是点点头,李显稍感欣慰,便让女儿下去休息了。回头见韦皇后眼角尚有泪痕,他不觉想起了身在房州的时候。那时他们相依为命,每次母亲派人来看过他之后,他们都会抱头痛哭,可刚到次日,妻子便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继续为整个家操劳起来。
他的妻子比他心志坚毅,性格刚强,或许也比他更适合做皇帝,但是李唐皇族却再容不下一位女皇帝了。若再出现一位,那可就是灭顶之灾了。他毫不怀疑妻子有朝一日登临皇位之后,定然会对李唐皇族赶尽杀绝,他的妻子绝对做得出来。届时,大唐多年传承的祖宗基业,可就断送在他手里了。
他好不容易复周为唐,成为中兴之君,怎能再成为亡国之君?
而他对妻子毕竟是有过承诺的,妻子陪自己一路走来甚为不易,所以在他有生之年,她想要的、他能给的,一分不少都会给,即便他有一日死在了她前头,也会为她留好后路,只是这皇位断然不能。
情爱与责任,原本就是两回事。
见丈夫这般怔怔地看着自己,似陷入了某种思绪里,韦皇后心下冷笑。自己与他同甘苦共患难,为了保住他的位子,连亲生的儿女都豁出去了,如今却换来了什么?这么多年相濡以沫的夫妻,到头来还不是貌合神离?
果然在男人的眼中,什么都不如权力重要,皇位更是把得死死的,生怕被人抢去。这几年来,纵然他给了她众多的权限,可当她真的握紧手来,却仍是一盘散沙。从前,她还可以拥有他的心,可从今往后,她只有冰冷的权力可以依靠了。
眼下她做皇后不过数年,根基还未稳,所有对于地位的提升,不过急功近利,站不住脚,这一点她心里比谁都清楚。所以,她还得把握住李显对自己多年的习惯,也不用他待自己再好些,只要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就好,如此再过个十数年,她便追赶得上昔年武曌为皇后时的权势与威望了。
到时候,她的这个丈夫也就不用存在下去了。
她的内心泛着寒凛的微芒,表面却柔情婉转地垂眸转身,果真让李显回过了神来。李显一时情不自禁,便从后面抱住了妻子,低哑着嗓音道:“若我们再有一个儿子便好了……”
韦皇后的声音虽轻,却仿佛一只翻云覆雨手,撩拨起了李显的心弦:“却不知现下还来不来得及……”
“当然……来得及……”
纱帘轻薄而飘渺,重重叠叠,无风自舞,像天波浩淼间一团氤氲的雾气,颜色却不清冷,反倒泛起了烟霞般旖旎的色彩。
他们再度相偎相依,热烈过后,却相背而眠。他们以为对方早已睡了,却实则两人都是半睁着眼,沉吟到天明。
汤泉宫南依骊山,北面渭水,草木尚且青翠,水汽升腾,化为袅袅烟波,笼罩着遍布山上的各处宫殿与屋舍,宛如仙境一般。殿宇十分错落有致,因依山而建,便仰仗了许多天然景色,有的宫殿背靠参天古木,有的屋舍陷在一片嶙峋的山石之中,还有的亭台楼阁则仿佛被树木簇拥着凌然而起,只教人觉得,一入汤泉宫,所见皆是宛若天成。
萧江沅跟在李裹儿身后,将四处景色尽收眼底,一时间物是人非之感尤为浓烈。
骊山汤泉向来是帝王避寒之所,一到冬季,只要条件允许,没有一个皇帝不想离开那寒冷的长安,跑到气候温润的这里来,武曌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勤奋于朝政,又有些懒得挪地方,故而来的次数不多。她最后一次来的时候,萧江沅还曾偷偷地在帝王专用的星辰汤里泡过脚,此番却没有机会了。
感慨过后,她不禁有些发愁。这骊山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来的,她能跟来更是不容易,可是各个有名字的汤,那都是贵人用的,李裹儿的汤,她又不想用,而供诸命妇和宫人们用的长汤,则时时刻刻都有人,她实在没办法赤裸着跟她们凑到一起。
难道她要成为一行人中唯一一个,怎么来的便怎么回去的人么?
她、不、甘、心。
好在这骊山本是天生汤泉,即便建了宫殿,估计也没有将所有的汤泉都囊括其中。等到了晚上,她跟杨思勖打声招呼,便到四处找一找,反正圣人在这汤泉宫,总要待个十来天的,她夜夜去找,总能找到的吧。
若真的找不到,那她便认了,且从此以后再不来骊山。
上至天子,下至百官,众人的仪仗连成一条长龙,自汤泉宫门口,沿着山路而下,蜿蜒摆尾。彩旗迎风而舞,羽扇在疲累的宫人手中显得颤颤巍巍,忙碌的各色身影往返穿梭于汤泉宫的门口,竟显出几分兵荒马乱之感。
相比较而言,贵人这边就惬意多了。他们各自分布在四周的亭台楼阁上,像年纪偏大的李显夫妻、李旦、太平公主夫妇及上官婉儿,就在一座阁楼上围坐饮茶,而像相王五子、李裹儿等年纪较轻的,则往往在亭台上临风而立,一边舒缓着刚从严寒中解脱的身体,一边看似和和气气地聊天。
温王李重茂一直低着头立在李裹儿身后,见李隆业走过来,心中十分欢喜,刚想凑上前去,就见阿姊的眼光冷冷地扫过来,抬脚迈出的那一步便立即收了回来。
这样明显的小动作,别说是相王五子,随便找来个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李隆业有些诧异,李裹儿平日里待这小子还算不错,今日怎么变成这样了?
李成义和李隆范视而不见,循礼拱手,便再不理会。李成器则转过头,本以为会与三弟相视一眼,交换下想法,却不想此番三弟并没有与自己心照不宣。他不顺着三弟的眼神看过去,也知道是谁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