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并没有走去别的地方,而是回到了暂住地千秋殿。殿中李成器等四兄弟正等着李隆基回来用晚膳——相王五子一如昔年上阳宫芬芳殿一般,五人同住一张大卧榻上,共用着一张被子——这真的不是因为穷。
满朝文武皆赞相王五子兄弟情深,腹诽自大唐开国以来,还真没见过这样的景观,刘幽求自然是其中一位。可今日见过之后,刘幽求不禁心下一叹:从前再如何亲密,如今彼此身份变了,也终究是不一样了。
见刘幽求也来了,李隆业忙张罗宫人又上一份吃食。众人分席而坐,整个晚膳时间,殿内几乎没有一点声响。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五王宅却是向来不遵守的,可这一天竟变成了这样,刘幽求觉得甚为可惜。
尴尬的用膳刚刚结束,他便在李隆基的暗中授意下,表明了来意:“……如今已是四次了。相王从前便曾君临天下,乃是大唐百姓民心所向。眼下上至国家下至宗庙,一切尚未安定,相王怎可仍如此拘泥于小节,不早日登基,以安天下呢?”
李隆基叹道:“阿耶生性淡泊,向来是少把世事放在心上的。当年纵使他做了天子,尚且要把帝位让给别人,当今圣人是阿耶的亲侄儿,阿耶便更不肯取而代之了。”
李隆业不顾李隆范的轻轻拉扯,也凑着道:“正是如此,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
刘幽求又道:“然民心不可违背,相王若是退居世外,大唐的宗庙社稷又当如何?”
李成义看了一眼李隆基,又看了看刘幽求,终是往李成器身后退了退,什么都没说。李成器则瞥了李成义一眼,温然道:“可是就连姑母都没能劝得了阿耶,我等又能如何?”
刘幽求道:“镇国公主已向相王表明了百官之心,相王的顾忌便又少了一层,如今只怕是为了大唐江山社稷,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唯独身为人父,不好做几位大王的榜样,更恐为后世皇族埋下什么祸根。现下唯有几位大王前去劝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相王既忠且义,才能安心登基。”
大势所趋,这个皇帝,李旦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他再怎么顾虑而不下决定,都是没用的。此事李成器自然清楚,也曾忧心过若阿耶做过了火候,事态又该如何,可他们兄弟实在不方便插手。见刘幽求当着李隆基的面谈起此事,李成器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可当他们几人赶到李旦所居之百福殿时,才发现太平公主竟不知什么时候折返了回来,正附耳对李旦说着什么。李旦的神情变幻莫测,时而犹豫,时而不忍,时而又不舍。见儿子们都来了,刘幽求也随行在侧,再加上太平公主一如少年时娇纵地一推自己的肩膀,他终是无奈叹道:“你们不用说了,我答应就是。”
李隆基等人的话顿时吞回了肚子里,李隆业还呛了几声。李隆基习惯性地与李成器对视一眼,彼此都不禁微微一笑,原本因局势天翻地覆而出现的些许不自然,一瞬间都尽释了。李成义自然是跟着李成器行事的,李隆范见大哥和三哥一如从前,便也悄然松了口气。
而平时最没计较的五郎李隆业,此刻却有些愠怒起来。大哥和三哥的确没什么变化,二哥和四哥却分明变了,他们待三哥再不复从前那般亲密了,竟多了几分守礼和疏离。他心里有些难受,哪怕阿耶马上就要重新做皇帝了,他也开心不起来。
太平公主和刘幽求依次说过相王英明之类的话,便商讨起了禅位的礼仪。见李旦仍有些谦逊退让,李成器和李隆基便在一旁捧着姑母和刘公的话头,时不时劝告一番,李成义和李隆范则垂首立在一边,偶尔附和几声,李隆业微微皱起了眉。
他悄悄地后退两步,不等众人发觉,径自跑到了殿外。
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
阿耶这样的年纪登基为帝,众臣必然奏请早立国本,大哥嫡长出身顺理成章,三哥立有大功可堪贤才。可大哥从一开始就没想要跟三哥争,三哥推翻韦后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哪里想得到日后竟会出现兄弟相争之局面?他们彼此之间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龃龉,二哥和四哥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是怕大哥和三哥相争起来,不知道自己该帮谁吗?
越想越气愤,李隆业抬起一脚,便将殿外座落的石灯踢倒了。他连忙去接,刚捧住石灯的头,便觉蜡油流到手上,一阵刺痛,手便不由一松。这时,一双白皙又细嫩的手忽然出现在他眼前,将石灯托住了。
他转头看去,见是阿沅,便轻哼着走到一边。心道她走出来定是来寻自己的,肯定有话对自己说,他现在不想理人,但若是她主动凑上来,他也不会不给她这个面子。可是等了许久,都不见萧江沅过来,李隆业心里有点犯嘀咕——难不成她出来是有别的事,只是顺手帮了自己一把,现在已经离开了?
她敢?!他忙转回身看去,只见萧江沅仍双手捧着石灯的头,弯着腰定定地站着,纹丝未动。他不解地走过去,便听萧江沅无奈地叹了一声:“奴婢实在抬不起来。”
李隆业怔了一下,不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想着方才萧江沅应是以为自己会帮她,却怎么都没等到,一如自己一般,李隆业脸上终是绷不住,笑容绽开,语气却是嫌弃的:“抬不起来,你倒是开口啊,我能不帮你吗?”
待石灯由李隆业接手扶回原样,萧江沅淡淡一笑:“奴婢为什么要开口呢?难道奴婢这般窘境,大王看不到么?”
李隆业扭头不看萧江沅:“看到了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