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孩子已经中考的旧友,我深深觉得这场景绝对指日可待,幽幽地说:“你别说……是……是挺快的。”
“乐乐replace的那个人才老类!”荣同事看起来还在不高兴我说他是老头子,气呼呼地说:“据说干了有快六百年才辞职呐!给他的往生待遇倒是很不错,不过他应该也不是为了那个了,我要是在这里work六百年,说不定已经参透了仙机!”
“但是……都在这里六百年了,这要走,能舍得么?”莫说六百年,我才在地府过了几个春秋,就已经觉得到处是牵挂,要让我就这样洗白记忆打回重练,还真有点下不去手。
“现在当然是这么想呐,我也觉得舍不得呐,况且下一辈子不知道死后还能不能被地府留下,很有可能就直接走程序投胎了。But,要是几千年几千年都这么过,就算是神仙也会烦吧。”荣同事摸摸脖子,感叹道:“其实嗷,第一个百年pass了之后,之后的日子都会过的很快,直到你对时间的流逝已经没有feeling,就是该重新来过了time了。”他停顿了一下说:“况且你想,一个human being,要有多大的容量才能装下那么多的过往,记忆清空之后,人生又bee崭新而干净,不是也挺好。”
我张了张嘴,却没有接话,只是微妙觉得人生似乎来到了什么新的高度,畅想了一下几百年之后自己的心境,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结束了和荣同事的谈话回到自己电脑上工作了片刻之后,我忽然想到:不知道已经装载了千万年过往的阿仁,是个什么心情。
第 35 章
下班回到家后,看见已经活了千万年的老妖怪正在兴致勃勃地……做饭,我心里所有那些怅然的伤感全跑了个空。
“额啊!你在干嘛啊!搞出这么大油烟味晚上要怎么睡啊!”我忙跑过客厅推开窗子,一边吼道:“枕头被子上都是油烟味了啦!”
“小范你完全没有注意到正确的东西嘛,人家穿围裙不萌么?”阿仁微长的头发在脑后随手扎了一个小辫,左手拿着一把铁签子,右手拉了拉粉白粉白的下摆说。
“萌你个鬼啊!哪有人在屋子里烤肉的!”我用沙发靠垫大力呼扇着烟雾抱怨道:“接下来三天这味道会一直伴随着我们啦。”
“没关系啦小范,”阿仁笑嘻嘻地招招手:“这种小事很容易解决的,别看我这样好歹也是个鬼帝,只要我动一动手指……”他做出一个打响指的摸样,又接着说:“早先小范来罗浮山的时候不是正巧遇到我们部门聚餐么,攥着烤肉眼睛都看直了,可惜当时实体局限不能吃,现在不是正好补回来么。”
说起来是有这回事,那肉串已经握入手中却被无情夺走的失落和忧伤依旧鲜明,后来在地狱时也曽因为同样的原因喝不成酒。来地府已经有些年月,却是连一口东西都没吃过,最开始确实馋得难受,现在也已经慢慢习惯,不过现如今,烤肉的香味一直钻进鼻子里,油滋滋的噼啪声也十分诱人,五感悉数被调动了起来,将食欲狠狠支配。
阿仁将烤好的肉串十分豪气地铺在一个大餐盘里,还拎出一小桶冒着寒气的啤酒跺在一边,我把客厅的地毯卷起来靠墙竖着,留出好打扫的空地和茶几以便大快朵颐。不出一会,盘坐在地上的两人便满嘴满手都油渍麻花,连带装啤酒的杯子也全是粘腻的指纹,肉串堆积的小山海拔下降了不少,本是装满了啤酒的小桶也只剩了三分之一的内容物。
“啊好爽好爽,好久没有吃过肉了,肉肉肉!”喝过酒后我莫名地十分开心,手舞足蹈几乎要哼起歌来。
阿仁咬着杯子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我也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上次部门聚餐因为小范来了都没吃到,再上次就是久到不记得的时候了。”
“真可怜呐,”我试图用油乎乎的爪子拍拍他的肩膀,但酒精让我对距离的判断有点失常,挥空的手尴尬地落在桌子上我也没有在意:“没事儿,以后,咱经常吃。”
阿仁笑了一声,没说话。
“怎么了,我说真的呢,”那笑容里夹带着丝毫寂寥让我觉得十分刺眼,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白天想太多导致脑补过剩,我有点着急的说:“我现在又不会死了,我陪你的。”
“是么,”阿仁似乎是觉得有趣,笑道:“小范打算要陪我多久呢?”
“很久的!你不要看不起我……”混沌的思绪中,我绞尽脑汁想了想说:“会比……六百年还要久!”
“六百年啊……那还真是了不起。”阿仁抿着嘴笑了一下。
他徐徐舒了一口气,敛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缓缓开口道:“十年后,你曾经在人间的那些亲朋挚友就会将你慢慢忘记;五十年后,你将会在地府一个个迎来自己曾无比熟悉的人,他们已然结婚生子衰老死亡,或完整或残缺地走完了一辈子,然后在你漫长的生命里路过片刻又投入到下一个无知的新生,从此与你再也毫无瓜葛;一百年后,你现在熟识的同事中会有资历较深的开始辞职转世,因为即使是一百年的相识也抵不过对永生的厌倦,他们转世做了老师宇航员商人或是军人,两百后再次死去只是再也没有被地府留下的理由,从此便一次次轮回在你触碰不到的地方永不再相见;五百年后,你已经不会再对部门里新来的孩子热情万丈,也不再觉得还有什么能打发时间的好招,感觉不到今日昨日今年明年有什么不同,开始渐渐忘记过去自己在过去五百年来所说过的话和许下的诺言;六百年,对于一个人类来说,差不多是等待的极限了。”
阿仁用近似诅咒的语句结束了长长的一段话,眼睛里再是半点笑意也无,反而空荡荡的。我看了却不觉得冷漠或害怕,只是淡淡地说:“恩,也许是呢。”停顿了一下,我弯起嘴角感叹道:“不过也有活了千年还一惹就炸毛的,也有活了千年还一惹就嚎啕大哭的,也有活了千年还不会好好表达自己对弟弟的关心的,还有活了千年仍然过不足戏瘾的,不是么。说不定啊,六百年不过是一个坎,过了又是一番天地境界呢。”
“小范……”
我却不顾他径自说下去:“我小时候啊,因为爸妈工作的原因总是转学,从幼儿园到大学,没有哪一个班级是完完整整待下来的,好不容易和同学们培养了感情却要被马上拆散,毫不容易克服了对新环境的畏惧却要去下一个地方,那时我就总是哭。后来长大了一些,我也就不难受了,因为渐渐明白,灵魂上同步的人,是永远不可能被拆散的。”
迎上阿仁的目光,我神智清明起来,缓慢而坚定地说:“生活中总有一些人,会忽然和你走得很近,每日都在一起,直到你们彼此间已经讲不出对方所不知道的新事件,可一旦环境变化你就很难再跟他找到重合的部分了,这种人与你,就是拥有所谓生活上的同步率。不过啊,也有一些人,你大概十年只见着一面,生活的细节彼此一概不知,却始终在同一个轨道上以惊人的默契行走着,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种人的话,我把他们算作在灵魂上拥有同步率的人,而灵魂上同步的人,是不可能被拆散的。”
“可能是我天真幼稚,只活了短短几十年却妄图下这种关于生命的定义,但我并不觉得周围的人生生死死来来走走是多么苍凉的事,他们要么以鲜活肉‘体的方式存活在人间,要么以魂魄甚至是数据的方式存活在阴曹地府,但从灵魂上,我们并没有走远。”
说完之后,屋子里便陷入了一段长长的静默,我一口一口喝光手里的酒,渐渐觉得睡意侵袭,却忽然听到阿仁开口。
“其实呐,在酆都,本来是有十位鬼帝的。”
“啊?”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叫我惊醒了几分
“ 但是呢,其中有一位鬼帝,是个十分不靠谱的混蛋。”
“不……你们不都是这样么。”
“他活了几千几万年之后,就厌倦了,他跟我说,我不要干了,反正罗浮山有你一个人也够了。于是便借助了地心业火和上古禁术将自己的神体打散,灵魂剥离出投入了轮回,从此便是一个凡人了。”
“……鬼帝要辞职,代价真大啊……”
“我一方面觉得反正无所谓,一方面又觉得真憋屈,大家明明是自混沌清明天地分离、万物虚长灵识之时就一起诞生的,都一起过了千万年,怎么能撂下我一个人跑呢,就这么的,将灵魂投入了不知天地哪一个角落,一次轮返转世改头换面,叫我想把他揪出来揍上一顿都不知该去哪里找。”
我撑起身子看向阿仁,他却并不是什么寂寥苦楚的神色,反而温和而释然地笑着:“不过我现在觉得,想到他可能正在哪一世迎接自己初生的小孩,或是在哪一世烦恼着隔日的考试,又或是在哪一世平静地度过晚年,心里觉得很欣慰。”
“而你们,”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说:“果然是完全不同的人。”
“喂,为什么咱屋子里还这么大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