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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第1页)

后来事实证明,族长约·韦·汤·福克纳另有打算,并不要求任何人来接替他,尤其是他的长子,他父亲老上校死了以后,他把家族中心迁到牛津镇,转而把家族的注意力集中于银行、土地和政治。对他而言,铁路与其说是一项酷爱的事业,不如说是令人头痛的麻烦。虽然亲自经营令他生厌,他却无意移交给默里,部分原因是,他对默里的能力信心有限,另一部分原因是,他需要资金来支撑别的企业。到1902  年,也即默里搬到里普利4 年之后,约·韦·汤·福克纳宣布,他打算把铁路公司以75000 元出售。他为默里的事业发轫助过一臂之力,也会继续资助儿子;在许多方面,他不失为一位慷慨的父亲。他不相信别人,但是他想当然地认为,儿子应该做到父亲利益所要求做的一切。他把那些利益看作是父子共享的,也就几乎看不到自己独断独行。默里毕生克尽厥职、甘居人下,不发怨言。父亲在世的时候(直至1922年),他始终如此,也因此而易于受人掣肘。在家里,默里对自己的损失也表示强烈不满,儿子们很早就知道,铁路是“他的初恋,也是历久不衰的情爱”。

但是对他父亲,默里从不抱怨。

默里和莫德夫妇二人发觉自己的生活已陷入绝境,准备从头来起。默里的父亲认为,他们应该搬到牛津去住,那儿他有着律师业务,开着几家商店和一家银行,那儿他和妻子萨利才造了一幢叫作“大宅”的漂亮房子。欢迎默里和他一家人搬进父母腾空的老房子里去住,而且在牛津他也不愁找不到工作。起先默里拒绝父亲的提议,因为他自得其乐地想借钱来买下那条铁路,莫德可能也表示过赞成这个主意。

随着困难丛生,默里的决心开始动摇了。

很快,他的念头转到得克萨斯州上。在老上校前头,有过一连串不安分的人,都想继续迁徙,好重起炉灶——有一个人远涉重洋从苏格兰来到南卡罗来纳;另有一个人从南卡罗来纳来到北卡罗来纳;还有一个人从北卡罗来纳穿过田纳西,来到密苏里。老上校本人来到密苏里,空着肚子,身无分文。默里想起自己唯一爱看的书——讲牛仔的长篇小说,决定搬到得克萨斯去当个牧场主。

莫德一则怕搬家,又对此去结局如何缺少信心,否定了默里的计划。她早年的生活真是一场苦斗,因为父亲遗弃了母女二人,分文没留给她们,难以开始自立门庭。经过艰苦奋斗,莫德好不容易在一所小小的州立学院里毕了业,缔结了一份大有前途的姻缘。她无意于搬迁数百英里,到陌生人中间去从新开始。如果她和默里留在福克纳家族声名显赫的地方。他能得到许许多多援手。莫德虽然个子矮小,还不满5 英尺高,五官端正,她的精力和坚毅却远远超过大个子的丈夫。她比丈夫多活了20  年,至死始终保持腰板笔挺的姿势和敏锐的见解。临终她对儿子讲,她希望找到一个永远见不到她从未爱过的丈夫的天堂。1902  年,她虽没有像后来那样出言不逊,但好不了多少。

默里·福克纳感到父亲和妻子背信弃义,想制造一起事故,最后还是狠不下心来。打发家人搭火车走了以后,他把一家一当装上运货马车,一个人赶马上路,朝牛津而去。这时,他的妻子和父亲都是造成他生平这一最大失望的重要角色。时间过去,找不到新的出路,损失得不到弥补,他的痛苦愈来愈深重。常常会平白无故地大发雷霆——他父亲难得见到这种场面,妻儿们却经历了不少。盛怒之中,他不仅想起没有到手的铁路,还想到想有而没能拥有的牧场。从1897  年9 月到1901

年9 月,他和莫德有了三个儿子。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儿子迪安,直到1907  年才出生,那时候,夫妻之间的相互憎恨和互不信任已经深透、凝冻而屡见不鲜了。

对家中其余的人来说,这次搬家到牛津似乎有百利而无一弊。就在威廉·福克纳快满5 岁的1902  年9 月,一天薄暮天黑以后,他们到达了并搬进靠近家族中心“大宅”的一幢舒适的房子里。牛津是一座人口不满2000  的小镇,但比里普利大了好几倍,也不那么单调。它是拉斐特县县府所在,也是密西西比大学所在地。种族和阶级都影响人们的自由和机会,也影响语言、风习、饮食和衣着。然而,尽管有着分界线和区别范围,牛津镇人发觉相互交往还是容易的,福克纳一家人人自认是贵族,很可以表现得严厉、傲慢自大,但他们不是瞧不起穷人的势利鬼,喜欢常跟密西西比州各阶层的人随意往来。在他家北面相距几条马路的地方,小镇广场中心县政府周围的木板便道上点缀着各式店铺。每逢星期六,广场上是拍卖马匹和其他任意交易的场所。他家西面和南面,也只相距几条马路,有几处树林,福克纳家的男孩子都爱去树林里玩。北边10  到15  英里处,就在蒂帕河和塔拉哈奇河汇流的地方,福克纳家有着一幢宽畅的两室小木屋,叫作“家庭俱乐部会所”,他们躲在那儿捕捉浣熊、松鼠、狐狸和麋鹿。东边30  英里就是三角洲,层层梯地,猎物众多。另一名门斯通家族在那儿有一间狩猎小屋。往南几英里处,有一条河,牛津镇的人管它叫约科纳河,在老一点的地图上标为约科纳帕塔法河。

对威廉和他的几个弟弟来说,牛津镇几乎是一片完美的天地:它提供了奇遇险境,既易征服,又易于脱逃。但是,对父亲来说,它带来的是艰苦和怨恨。默里有人帮助,工作总能找到,因而摆脱了不能养家糊口之辱。不过,他在里普利尝到过的相对独立和产生过的希望,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最初他经管北大街的路面平整工作。后来他经营几家商店,包括一家五金店和一家出租马匹的马房。他的这些职业中,很少有使他感到兴趣的;就连其中最好的一项马房,也无法同铁路的魅力比美。他的家族地位保证他能找到工作,也有利于使他的生活过得比较容易忍受些,然而家族地位也使得他的失败引人瞩目。他换了一个又一个工作,找不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处,被普遍认为是传奇人物般的祖父和成功兴旺的父亲的一个不成器的子孙。不久,就连弟弟的成就也盖过了他。经过15

年频频更换工作,换了一桩又一桩,默里接受了密西西比大学的聘任,当了秘书兼总务。在这一由父亲安排的不多几个职务中最后一个岗位上,他尽责地服务了10

年,到头来在一场政坛人事更迭中被辞退了。到那时候,连小山、树林的闪烁光辉也失去了一大半。大部分时间,他孤零零一人闷声不响枯坐着,仿佛他已经“活得腻味了”。1932年,他“干脆放弃”,与世长辞。

除了偶尔发作外,默里·福克纳把大部分怨气都闷在肚里,年纪还没老的时候已是如此。走背运,使他顿时变得性情乖戾,但是,对马匹、狗和漫游,他仍很喜爱,未因走背运而兴趣冷下来。他喜欢带儿子们去马房,到树林里去。在把他们交托给学校之前,他把自己最精通的事情——怎样骑马、追踪兽迹、打猎和钓鱼,教给每个儿子。晚上在“会所”里,妻子和父亲都不在身边,又有威士忌可喝,他的戒心消失了一部分。儿子们围住他时,他讲了不少故事,有的关于他猎获的狼豹,有的关于他热爱的铁路。然而就连在这种情况下,儿子们也吃不准父亲是否爱他们。

他不仅把苦水往肚里咽,也缄口不提自己对爱的需要和容量。没有一个儿子记忆中的父亲是“容易理解”或者容易爱上的人。同孩子在一起和同别人在一起一样,他永远是冷漠而小心谨慎的。孩子们回忆父亲时,也总认为他是冷酷的人,“爱的容量极其有限”。

因为默里最熟悉森林,他谈得最多的也是森林。但他最喜欢运动,也认为运动富有男子气概;对儿子们的英勇行径,他感到自豪。在十一年级(当时是中学的最后一年)的时候,威廉经过两次努力当上了橄榄球校队的四分卫。每逢夏季,棒球成了他的球类项目,当投手或者二垒和三垒之间游击手。

照他的一个球友说,“那些年的夏季在一起玩球的孩子中,他显然是最好的球手。”后来他改玩网球、高尔夫球和航海。他很早就开始感到自己的不利条件,特别在他父亲眼里,主要是他的身材。他总是比同龄人长得矮小。很快,连几个弟弟——体格更像他父亲——的身高和体重都超过了他。威廉的矮个儿和小架子、头的形状、眼睛的颜色,都像他母亲而不像父亲,这一点他的家人早在他年轻时期就看出来了。随着他父母之间的紧张关系越来越激化,父亲也越来越把他看作是他母亲的孩子。有时候,他父亲开些粗俗的玩笑,就管他叫“蛇唇”。

除了五官纤巧外,个头不够大、力气不够大,尤其是不会打架,更是威廉从小到大的一块心病。1953  年,他提到过舍伍德·安德森(13)一直巴望自己长得“更加威风凛凛些”。他说,那是因为安德森是“一个矮小的人,也许整个童年时期他都希望自己能长得高大些,打起架来更行,好保卫自己”,才把小说人物都写成高高大大的。20  世纪30  年代初,他的一个弟弟称赞他近来写书和修葺山楸别业都取得成功,他把巨大成就和矮小身材联系了起来:“哟,”他回答说,“你那么大个儿,自然可以爱上哪儿就大步奔哪儿去,可你要是个小个子的话,你就得推挤上前。”既然他没能耐大步向前,又觉得自己受到考验和催迫,他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冲冲撞撞挤上前去。

几个弟弟和朋友们至今还记得他总是那么煽风点火、指手划脚,充当首领。

他要当橄榄球四分卫和棒球投手和游击手,很能说明他的性格特点。

在某些重要方面,福克纳家所有的男孩全是母亲的孩子。跟他们一家人(尤其是威廉)非常熟悉的菲尔·斯通认为,所有的男孩都领受到他们母亲的严厉管教,对之既怕又恨。莫德是个漂亮女人,眉清目秀,轮廓分明。她的眼睛黑得连瞳仁和眼球虹彩几乎连成一色,和福克纳一家人的淡蓝眼睛形成对比。她的脸从额头而下,从小小的下巴和嘴而上,仿佛汇合在两只眼睛上,突出了眼睛的美。两眼清澈有光,热情而坚定,有时微含笑意,但总是目光敏锐。尽管她父亲遗弃了母亲以后的岁月过得很艰难,她坚持实现了大学毕业的雄心。那段生活经历使她珍视教育,也为自己的追求和毅力而沾沾自喜。

既是个颇有天份的画家,又是个嗜书如命的读者,她在儿子们上学之前就教他们认字读书。她循序渐进地指点他们,从最浅的读本开始,经过《格林童话》,直至各种经典作品,包括狄更斯,使他们个个都走在同班同学前面。这么一来,她灌输给他们“对文学历久不衰的热爱”,并且使他们意识到文学作品的感染力催人泪下,或给人“忘乎所以的喜悦”。此外,她也传递给他们一整套明确的期望:他们必须学习得既快又好;他们应该接受世代沿袭的种种虔敬恭顺;他们生活要有节制有毅力;他们应该给她真情挚爱。

虽然比沉默寡言的丈夫来得热情亲切些,但是惯于克制自己,也会严厉得毫不留情。随着岁月的流逝,她丈夫开始赚钱愈来愈少,喝酒愈来愈多,她却坚守自己的信念。“不要抱怨——不要辩白”,是她用红笔写好挂在厨房炉子顶上的信条。

虽说体育运动威廉也一学就会,他对促进想象力的活动比对长个子、添力气的活动更加喜欢。在邻近的森林里,例如他后来买下的谢戈格庐屋后那座树林,他把老的游戏改动一下规则,重划一下边线,设计出新的玩法。他跟弟弟、堂兄弟们和他们的玩伴一起追踪小动物,或者互相跟踪;寻觅珍禽的蓝色鸟蛋;或者玩各式打仗游戏,或者捉迷藏。别的乐趣都和屋顶阁楼、门廊和阴雨天有关,也和他姥姥利拉·巴特勒有关(他管她叫“捏泥巴姥姥”)。

捏泥巴姥姥对老上校的兴趣几乎等于零,她女儿深恶痛绝男人一打猎就喝酒、出言粗俗,她大有同感。她为人极度虔敬,她真的不太需要男人,也许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一个男人遗弃了她,害得她不得不放弃到罗马去学雕塑的奖学金。不过,她懂得怎样画图、画油画,更不说怎样雕塑;而且只要她懂的,她就对它一往情深。

早先她经常上女儿家作客,1902  年她带着画架搬来常住了。她的来临虽说丝毫不能缓解默里和莫德之间的紧张关系,但对丰富孩子们的生活,大有帮助。她特别喜欢那个长得像母亲的孩子威廉。她替他雕了一个9 英寸长的玩偶,穿一套警察制服,连黄铜纽扣也不缺。威廉给它起了个爱尔兰名字帕特里克·奥利里,带着它到屋顶阁楼里,编一些有关它的故事,以消磨阴雨天的时光。在捏泥巴姥姥的教导下,加上他的敏学,很快他就学会了画图。

她在1907  年7 月7 日去世。就在她死前的几年里,她有时帮着他指导小伙伴们,在前院里搭建小村落。有一个参加过的人说到当时的情景:他们用棒头、草、石块和玻璃“搭人行道、街道、教堂和商店。威廉和他姥姥都很会将就凑合,善于利用手头现有的材料……完成这些小工程,威廉总是领头的。他有着他姥姥那份制造东西的艺术才能,即使在那时候,他的想象力已经很明显的了。”从这个喜欢画图和搭建小村落的小男孩身上,我们已经大致看出他今后的风度;到他上了学,在学校里变得好动而安静不下来的样子,我们更能直接看到未来的迹象。威廉在1905

年8 周岁生日,开始上一年级,后来跳过二年级,在三、四年级始终是个优秀生。

尽管他对绘画和看书特别感兴趣,所有课程他全拿到好分数,品行也得优。在家里,他完成指定的杂差,也不必反复催促。然而到10  岁上四年级的时候,他的态度开始变了。他只做在学校保持名列光荣榜、在家里免惹麻烦而非做不可的事,他变得愈加不听话,愈加沉默了。

在牛津镇的公立学校里,威廉从没受到对他能力的挑战,也没受到真正的教育,因此对环境并无反感;即使在早年品学兼优的时候也不觉得有压力,留下充裕的时间向他父母、或者捏泥巴姥姥和其他讲故事的人学习。四年级时变化不大,到五年级才显著改变,变的倒不是受教育的地点和内容,而是他取悦父母的愿望。他再也不在乎了。有时候干脆逃学;即使在上课,他也不声不响,自顾自地,心不在焉。

坐在课桌前,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概不理会,高兴怎样就怎样,念书、画图或者写些什么。站在操场上,他也仿佛完全生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照一个同班同学所说,他是“一个矮小的家伙,站在学校运动场上的时候,大多什么事也不干”,听人家讲话也不搭腔,看人家玩自己也不动。

威廉由顺从、参与一变而为沉默、安静,但这种变化也只是局部的。甚至到后来,他开始扮演观察家的角色时,也还是在参与和退出之间来回游移。

有时他积极而跃跃欲试,参加多种运动,从事各式实验。他的三项工程——一项是用玉米包皮做翅膀,另外两项都用火药,其一是为照相作闪光,另一是为发射树林里找到的一支南方军老式手枪——差一点要了他和弟弟们的命。话说回来,他的变化还是明确无误的,后来证明,也是持久的。他在三年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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