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刻,所有的惧怕和不安、忧虑和踌躇都离我远去了。一种强烈的归来感笼罩了我,无法言喻的幸福使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月色从来也没有这样好过,它比那个山区和平原上的光色还要柔和细腻。柏慧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她又一次攥住了我的手,把它举到眼前看着……我开始叙说着整个夏天的故事,讲那个山脉和小城。我没有过多地重复那些孤寂和思念的夜晚。那些日子里我是多么想念她啊,一个男人独自等待和消磨的日子,那些情形,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30)
“你那时没有想过要早早返校吗?”
我摇摇头。我的咽部有些发胀,有好几次我只想紧紧拥住她。后来她又说了什么,那一连串的话我都没有听见。我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吃惊了:
“怎么了?你怎么了?”
“没有,没有怎么……”
当她的手再次碰到我时,我就不顾一切地缚住了她。她挣脱,喘息剧烈。后来她就抵在了我的胸前,再也不肯抬头。她这会儿多像那只小动物,是的,她就像阿雅那样顽皮和羞涩地吻了我一下。那一刻我真的想到了阿雅。我真不像一个十几岁就开始在大山里游荡的人,多么冲动不安,难以把持和沉着。我这种时候总是无法忍受和坚持。她的手抚摸我的胸部,我知道那儿蓄满了山区和小城的气息。我因为一个夏天的愤怒和激动而变得愈加粗韧鼓胀的肌肉会吓着她的。这时候我一动不动,凝住了一般。我从她有些颤抖的肩头上方看着那轮晶莹的月亮。我想到了山坳里遍洒的银辉。那些山坳里的故事啊;还有,那些丛林和平原的故事啊——我的、我们一家,还有阿雅的故事,已经如鲠在喉……
所有的故事都等待复活——它们几年来在胸中淤积、迭起,让我再也不能忍受……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问了一句——我的声音那么低沉细弱,但字字都送入了她的耳廓:
“柏慧,你愿意听听我的、我们一家的真实故事吗?”
“真实的故事?你的?”
“是的,我必须讲给你了……”
“那就快讲给我啊!”
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口吃一样说下去:“它是我的、我们一家的故事,我从童年开始……”
“从童年开始……”
面对聆听者,我的滔滔话语突然遭遇了无形的阻障,竟一时找不到倾吐的出口。我回避着她期待的目光,望着远处。我不无艰难地描述着那片原野、丛林,那棵大李子树旁边的小茅屋。然而这对于她毕竟是一片崭新的天地,是她从未听到过的。我讲下去,觉得既不能、也无法再向她隐瞒什么了——我多么爱她啊,我应该把一切都告诉她。想到这里,我的心底泛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感激之情。我不知怎么小声呼唤了一句:“阿雅!”
我们再次紧紧相拥……
一场长长的倾诉就这样开始了。
我告诉她当年奔跑的踪迹——怎样逃出了那片丛林,怎样被迫去找一个新的“父亲”。我带着深深的懊悔向她承认:我以前跟柏老和她讲过的“父亲”全都是假的——我与那个人至今没有见过面,我不过是借了那个山里老人的名义而已,老人充其量也只能算是我的“义父”……
“什么是‘义父’?”
“我是指名义上的、后来的‘父亲’……”
“他真的八十多岁了吗?”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有见过他嘛;我说过,他只是我名义上的父亲。”
“为什么——要这样?”柏慧皱起了眉头,一动不动盯着我。
“因为……”
怎样解释?为了挣脱厄运?为了离开那片大山?为了摆脱真正的父亲?我相信她永远也弄不明白这一切。她太幸运了,她生活在与我完全不同的世界里——或者说只有我自己才是一个真正的“异类”,别人没法懂得我,我与其他人永远也无法沟通……我内心深处是无边的恐惧,它是黑夜一样的颜色——她怎么会明白这一切呢?
随着往下诉说,我有些失望和畏惧了,因为我觉得自己难以把那一切讲得清楚。可我还是要对柏慧作出解释,我已经无法逃避了……柏慧长时间怔在了那儿——她此刻会觉得自己是受了欺骗?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忆阿雅》(31)
她后来长久地低了头。当我把一切讲完时,她才慢慢仰起脸来。那目光里有着遮掩不去的惊讶。是的,尽管我说得小心谨慎,但这会儿再也不想隐瞒、也无法隐瞒了。她是这世上惟一一个倾听这长长的故事的人。因为她是柏慧。
就这样,我在这个夜晚,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完全忘掉了昨天的誓言。母亲曾在远行前让我发誓:永远也不在别人面前提到真正的父亲。我答应了母亲,我发过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