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都顾不得,他们太穷了。”
“你的主人太穷了?”
“大家都一样。我们都太穷了。”
……
我那时就在心里盘算起来。如果我足够富有,我能够收留和挽救它们吗?还有,我可以当它新的主人吗?那时候我的心里一阵发烫,紧紧挽住了眼前这棵又粗又老的葡萄树……
从这儿往西,穿过园艺场就看到了那幢孤零零的海草茅屋,它在另一个小小的园子中。它被风雨洗得灰白的屋顶强烈地吸引了我。那里我想,自己梦寐以求的不就是这样的一处居所吗?我于是径直走了进去,结果也就结识了毛玉,有了她的那次预言。说到我刚刚见过的那片破败不堪的园子,她说:“那不是别人的,它呀,就是你的。”
恍惚间我还以为她记错了地方,在说我的少年时代,说我们一家呢。这让我身上有些战栗。
从她那儿出来,我就一直往南,踏入了那个让人心口灼烫之地。这儿已没有了那棵巨大的李子树,也没有了茅屋。我蹲下来,伸手抚摸着一片片泥土,觉得它就像有脉动似的。我在心中念叨:是的,这就是命运啊,转了一大圈,还是要回来,回到我的出发之地。
不久我就回到了城里。可是我心里清清楚楚,自己已经被葡萄的精灵给缠住了,再也不会有一刻的安宁。在城里,身边的一切都好像在向我暗示什么,让我不安而烦腻;内心深处有什么被摇动了,我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待在这里了。当然,我明白这绝不仅仅是一次远足的结果。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摇动我的根了。
我开始连夜失眠,夜间常常不由自主地发出叹息。梅子看出了什么,那双眼睛在角落里注视我。我无暇顾及,越来越深地陷入了思念;我沉入了自己的内心,常常走神。梅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她睁大了一双眼睛。
小宁比母亲要聪慧。他有一次问我:“爸爸,你又要出远门去吗?”
我点点头。
“妈妈,爸爸又要出差了!”
梅子没有做声。
我在这座城市有点待不住,总想走开。可是工作又缠着我,使我没有更多的机会走出去。这儿无头无尾的街巷、蜂拥的人流和车辆,都成了阻止我飞翔的蛛网。谁来帮帮我呢?我需要回到一个角落里,在那里修复某些创伤——有什么破损了,有了深深的划痕,它在悄悄渗流……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隐秘,它们无从诉说。可是只要待在这座城市里,危机就会日益逼近。急死也没用,一切都是茫然。我的处境,我的内心,它们形成了多么深刻的、永远也不可调和的矛盾。我知道这种不安,这种无时不在的冲突将会毁掉我。渗流,悄悄地渗流……远处有一只手在摇动,一个声音在召唤。我会迎着它走过去。这是迟早的事。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6)
直到那些夜晚我才明白,这个时刻来临了。我原来要寻找一个葡萄的精灵。
深夜我听着梅子均匀的呼吸。她闭着眼睛。微弱的月光下,我看到了她整齐的睫毛。旁边的小宁睡着了。梅子并没有入睡。她大概感到了我目光的压力,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明亮。
“……想走吗?”
她问得多么突然。我摇头又点头。
“怎么?”
我叹了一口气:“只想去试一下。在这个年头儿里,梅子,你知道,”我挠挠头说下去,“你知道有很多人都在做各种各样的尝试。他们有的胆子相当大……”
梅子坐起来听着。
“我的胆子太小……可我不想再做胆小鬼了。我是说,我终究还应该像一个男人吧。”
梅子转了转头。我不知道她是否在一边苦笑。
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又该怎样呢?在这个夜晚微弱的月光里,真正的男人该作出一个什么样的决定呢?我在内心深处探问着……
那个夜晚之后,不久就有了一次出差的机会,正好是去东部!我开始急急地打点行装。
契约
1
一块陌生的平原正开始改变着什么。这种改变既可怕又撩拨人心。好像从泥土中一下子涌出了一群贪婪而又热情的生灵,令人惊惧。不过大多数人仍然漫不经心——村落街道上的人稀稀落落,他们懒散地晒着太阳。就像很早以前有神灵做了巧妙的安排一样,在这偏远之地仍然有等待我的一个归宿,那是预留给我的一个角落。在那个国营园艺场里,一个朋友简陋的家成为我长途跋涉的驿站。那天我们喝了许多瓜干烈酒,交谈中语气变得越来越急促。我们谈到了远远近近发生的一些事情,特别是越来越多的平原人去城里打工、到南部大山参加包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