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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若这间小屋子整洁无比,有一大一小两个书架:小书架盛了各种杂物,大书架则整整齐齐摆满了书。书架旁边是一张很精致的小桌,紧靠卧床。一张小钢管床镀成了粉红色,床上的被子柔软蓬松。屋子里似乎有一股*的香味。靠小床右边的墙上是一排放大了的印刷体英文字母——我注意到床头柜上还有一个小纸盒,里面用橡皮筋扎了一沓沓英语单词卡片。小书包放在桌前的椅子上,里边露出一把口琴、一盒彩色画笔。
当我端量小屋时,妍子从旁边找出了一个很大的纸夹:全是色彩斑斓的图画——每幅画上都标记了时间。这还是他幼儿园时期的作品。这些画用色大胆,总的色调是绿和红,一片绿色又一片绿色。河湾上望不到尽头的绿色蒲苇,青草间开满了野生鸢尾花。还有百合——红的百合、紫的蝴蝶花、杏红色的鸢尾……到处都是。鬼针草的黄色小花、粉色的小蓟花,它们掺杂着结成了一片,多么漂亮。浆果和花朵点缀了无边的草地。这片红色是什么?一片片的荼花。芦青河湾那望不到边的荼花不是自然的白色,而是被朝阳或落日映成了红色的海洋。一只白鸥欢唱着,云雀在头顶飞过——在它徘徊的天空下,总会有一个精致的窝。云雀在看护它的幼雏,等它们长大那一天就会像母亲那样不倦地歌唱……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24)
一个星期过去了。再次见到廖若时,他似乎好了一点,廖萦卫夫妇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我发现前几天见到的那些画已经被贴在了墙上:那么绚丽的一大片!我忍不住指着墙上那些画:“多么漂亮!”他笑了,调皮地张大嘴巴笑。他的目光不再呆滞。我发觉这孩子的眼睛有点像母亲。四十多岁的妍子看起来只像三十多岁,人还没有发胖,体态还像一个姑娘的样子。而廖萦卫比她显得苍老多了,额上有了一道道清晰的皱纹。他剃了个平头,大概想使自己看上去年轻一点。
“你应该好好吃饭,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对廖若说。
“你要听叔叔的话。”妍子劝他,又转身小声说,“他有好多天没正经吃饭了。过去爱喝麦片粥,现在掺了糖都不吃。水果也不吃。奇怪,他最害怕粥,一见就要嚷上半天。”
廖萦卫从另一间屋里拿来了瓶装的果汁奶。这次廖若含住吸管,像小猫一样吱吱吸了两下,然后衔着那根吸管一动不动了。
“吸呀孩子,吸呀,”妍子说。
廖若仍然一动不动。
我和廖萦卫去了另一间屋子。这个房间稍微宽敞一点儿,还铺了一块肉红色的地毯。除了一张床一个柜子,就是两个触目的大书架。有几本植物学方面的书,更多是文学和音乐。他见我翻弄书架,就说:“我和妍子都是师范学院毕业的。我学中文,她学历史。可是我喜欢歌剧,她那时还喜欢写一点——诗。”廖萦卫笑得有些尴尬,停了一会儿又补充说:“我们和肖潇一起时谈得最多,你知道在这儿,我们三个人是最谈得来的。”
我发现廖萦卫的脸有点红。四十多岁的人还这么怕羞,这在今天是极为罕见的……他说下去:“如果这儿没有肖潇,我们会寂寞得要死。她顶多两天不来,我们就得去找她……”
以前我来这里出差时,我和他们更多的是在学校和园艺场招待所见面,几乎没怎么来这里。如果从公寓外部看上去,谁也想不到里面会有这样一套干净洁雅的居室。它不大,可是收拾装饰得十分舒适。这是一套两间半的居室,廖若一间,再就是这个大间了;那个半间在门厅旁边——它原来是个厨房,不过已经被改造成了琴室,刷了地板漆,也同样铺了地毯,摆了一架钢琴。小屋子一尘不染。五线谱、简谱,还有一些钢琴入门书籍。那间屋子完全是另一种气氛。这会儿妍子进来了。
廖萦卫见我在端量那架琴,就说:“弹不好。”
我想也许这个屋子正需要像以往那样的琴声和笑语呢,这大概对孩子更好一些。我问:“他的同学常来吧?”妍子点头,“唐小岷前一天还来过。”我马上记起了一对美丽的鹿眼。肖潇说过,廖若和唐小岷、怡刚,是骆明最好的几个朋友。妍子说以前他们几个天天在一块儿,课余时间常到海边河边去玩。“唐小岷的琴弹得最好。”妍子说。
4
我们不得不谈论起一个沉重的话题——我发现在这个平原上,除了肖潇,他们真的找不到其他人来商量如此重要的事情了。“我们想,”廖萦卫的头越沉越低,“是否把孩子送到……林泉?”
我愣了一下。
“我是说,林泉精神病院……”
我当然知道,只是默不做声。我有些担心,那样就等于对孩子和孩子周围的人宣布他是一个精神病人——这事可得好好想一想。我建议先请医生来看一下,也许他目前的样子并没有想象那么严重,不需要住院,可能仅仅需要镇定一下,打打针吃吃药……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鹿眼(25)
妍子已经忍了好久,这时还是流出了眼泪:“我们已经请过了很多医生。你知道,到市里去请医生要花很多钱。廖若不愿去医院,我们每次都雇车把医生接回家,可医生开一点儿药就走了。他们都认为不能拖了,最好尽快送到林泉去,说别耽搁了。我们一听‘林泉’两个字心就凉透了。这么小的孩子就要送到林泉,他这一辈子……”
我斟酌着,最后说:“到林泉去是为了治病,病好了就回来。如果的确需要……反正医生会根据病情从长计议的……”
廖萦卫听了我的话却不停地摇头:“他的病不是林泉能治好的!”
妍子看一眼男人,又看看我。
廖萦卫目光凝在地板上,仍然摇头:“不是那么简单。孩子的病不是那么简单。我晚上睡不着,差不多一直陪着他失眠,这恐怕不是单纯靠药物……”
我注意到廖萦卫眼圈发青,双眼有些浮肿。
“我睡不着,想了很多。孩子的病根很深……他不是一般的孩子,我是说只有家里人才知道他是怎样的孩子,跟别人说这些他们不会明白的……廖若从小容易激动,思维一直是跳跃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