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毛只在那儿催她快走,他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朝普济走去。秀米觉得自己就像是做梦似的。张季元从哪里来?他到普济来究竟想做什么?薛举人又是什么人?还有池塘边的那个戴毡帽的老头,她明明看见他在那儿钓鱼,为何钓竿上既没有浮标,也没有线钩?
她隐约知道,在自己花木深秀的院宅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沉默的,而且大得没有边际。一路上他们不曾碰到一个人。秀米觉得天又高又远,眼前的小渠、沟壑、土丘、河水,甚至太阳光都变得虚幻起来。
到了村中,秀米就让黄毛去丁先生那里回话,自己一个人往家中走去。她看见翠莲正在塘边洗帐子,就朝她走过去,没来由地问了一句:“大嘴,你说……夏庄到底有没有个薛举人?”
“你是说薛祖彦哪,怎么没有?他爹不是在京城里做大官的吗?”翠莲道。
秀米“噢”了一声,就径自上楼去了。
一天晚上,全家正围在桌子旁吃饭,张季元又开始讲他那个“鸡三足”的笑话了。这个笑话他前几天已经说过一遍了,这会儿又兴致勃勃地从头讲起,大家全在笑。喜鹊笑,是因为她的确觉得这个故事好笑,即便张季元讲上一百遍,她还是要偷偷发笑,牙齿磕碰着碗边,咯咯地响。母亲笑是出于礼貌,照例嘿嘿地笑两声,表明她在听。翠莲大概是觉得这是一个老掉牙的笑话,普济村人人会说,而喜鹊竟然咯咯地笑个不停,因此她也笑。宝琛是好脾气,对谁都是笑嘻嘻的,再说明天一大早,他就要回庆港接儿子去了,不过他一笑起来就有点夸张。
唯独秀米不笑。
张季元一边谈笑,一边不时地朝她眨眼睛。那眼神很复杂,似乎要与她为今天上午的见面达成一个默契,或者说,共同保守一段秘密。即便不抬头看他,秀米也能觉出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他所说的话变成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从湿湿的眼睫毛里飘溢而出,浮在晦暗的光线中。秀米低头吃饭,好不容易挨到张季元把笑话说完了,却不料喜鹊忽然愣愣地问道:“那鸡怎么会有三只脚的呢?”看来她根本就没听懂,大家又哄笑了一场。
宝琛第一个吃完饭,丢下筷子,甩甩袖子,走了。翠莲对母亲说:“今天就不该把盘缠先给了他,少不了又要拿到后村去填那无底洞。”
母亲说:“你怎么知道他要去孙姑娘家?”
“嗨,那粉蝶儿今天下午来借筛子,我瞅见他们在廊下说话,又拉又扯,恨不得立时就……”翠莲说。
母亲不让她说下去,一个劲儿地给翠莲使眼色。又看了看秀米,仿佛在猜测秀米能不能听得懂她们所说的话。
张季元吃完了饭,依然赖在那儿不走。他歪在椅子上用牙签剔着牙,剔完牙又去剔指甲,把十个指头都剔了个遍,最后又把那牙签咬在嘴里,一会儿伸手捻一下灯芯,一会儿抬头看着天窗,像是在琢磨着什么事。过了一会儿,他从怀里摸出一只小铁盒子,一柄烟斗,他往烟斗里塞了烟丝,凑在灯上点了火,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孟婆婆不知从哪里闯了进来,她来找宝琛打牌。翠莲笑着说:“他今天有了新搭子了。”
孟婆婆说:“这样最好,我最烦宝琛那东西,赢了几文小钱儿,就得意地在那儿哼小曲,哼得人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输才怪呢!”说完,就过来拉母亲。母亲经不起她苦劝,就说:“好,今天就陪你们打两圈。”临走时,又嘱咐翠莲和喜鹊把家里的床都换上凉席。孟婆婆接话道:“天都这么热了,是该换席子了。”说完,就拉着母亲走了。
母亲一走,翠莲俨然就是总管了。她让喜鹊去烧锅开水,把席子烫一烫。竹席子一年不用,都怕是长了虫子了。秀米一见喜鹊要去烧水,就让她多烧一点,她正好把头发洗一洗。翠莲说:“晚上洗头,只怕是大了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才好呢!”
“老话说,女的不愿嫁,男的不想嫖,都是天底下最大的谎话。”翠莲笑道。
秀米说,反正她不嫁人,谁也不嫁。
这时,张季元把他那大烟斗从嘴里拔了出来,忽然插话道:“没准往后真的不用嫁人了。”
翠莲一听,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大舅,你倒说得轻巧,这姑娘大了不嫁人,爷娘留她在家煮了吃?”
“这个你就不懂了。”张季元道,似乎对翠莲的话不屑一顾。
“我们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比不得大舅见多识广。”翠莲揶揄道,“可照你这么说,这天下的女子都不嫁人,都不生孩子,这世上的人早晚还不都死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