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阿娘……不要…你走!你快走…阿娘你走……”
那晚,他守在顾妙音身边,耳边是她昏迷时惶惶不安的呓语,他没有出声安慰,甚至不曾凑近。
不知为何?他忽然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寂,以前他也常常梦见祖父,但现在好像连祖父都不留恋了。
人人都赞他谢灵毓过目不忘天纵奇才,但没有人知道这才是他最痛苦的根源。
他在轮回里无止境经受折磨,若是别人,生生世世太多或者会混淆,但他不一样,只要他愿意想起,每一世都能历历在目。
到如今已经不常回忆过去,尤其是第一世,实在是太狼狈了。但不知为何?那晚偏偏被她轻易勾起。
他记得,杀死娼妓的那晚他原本打算自裁,但后来谢氏旧部赶到将他救了出来。他用五年徐徐图谋,以清君侧之名率大军直逼皇城,他只要司马皇室还他谢家一个公道,让当年陷害谢氏的人于陈郡谢家祖庙前伏诛。
但彼时恰逢胡军作乱,大晋三城被破,君王亲下圣旨认下错杀忠良之错,并于京安皇城跪呈天地,求他出兵西蜀,救万民于水火。
那时,他还是被谢氏倾族教养温玉公子,山河破碎万民悲苦他自是不能坐视不管,便亲率谢氏旧部入西蜀援助龙吟大军。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胡人作乱不过是司马昱与拓跋云峥为绞杀他做的棋局。
等他赶到西蜀,才知自己中了计。大晋与胡虏有世代血海深仇,司马一族身为皇室竟为了诛杀一个忠臣之后无耻到了这种地步?
谢灵毓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够狠。
他们陷害他,说他勾结胡虏残害大晋百姓,说谢氏根本不是忠义之师,说他是猪狗鼠辈不配为人。
西蜀青山书院的院长更是写下千字讨伐文书,一杆笔墨将谢氏满门都骂了个遍。
文人上战场不行,关键时候却能做挑起民愤的火星,在他们的口诛笔伐下,谢氏逆党人人得而诛之。陈郡百姓原本信奉谢氏,却也因西蜀一战将他视为勾结胡虏的奸贼,他们烧谢氏祖祠,在谢氏堂前泼粪,群起攻之,民意汹涌。
他得知此事,不顾旧部劝阻,入陈郡想将祖父遗体接走,可司马昱早有防备,不但将谢氏祖堂都刨了还让陈郡百姓在城墙头扬撒老郡公的骨灰。
这是压死他心中善良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郡一役终于让他明白,宽仁救不了他,他便丢下宽仁,大义救不了祖父,他便舍弃了大义。
再后来,他将心中野兽放了出来,血洗了这个让他没有一丝留恋的人间。
那是他被放逐的开始,此后每一世他都孤身站在斗转星移沧海桑田的光阴里,看自己一点一点被吞噬,又一次一次被重塑,天幕换了无数次黑白,潭水干涸又涨潮,他的孤寂枯朽天长地久无人能懂。
“谢灵毓,住手!住手!不要……”
恍然间,他听见又顾妙音喊他的名字,他慢慢偏过头,看着她在沙地里挣扎。
他知道,她肯定是梦魇了,这次梦里的恶魔换成了他。
其实,谢灵毓记得上一世杀她的每一帧,很奇怪,那个时候的他应该已经对死人已经麻木了,但对她的记忆却远远高于第一世亲手勒死的那个妓子。
大约是死人临死前都是难看的,他们会挣扎、愤怒、乞求或者恐惧,这些表情一旦出现在将死之人的脸上总是格外诡异,但她不同,她一直在笑,即使不甘也不哀求。
他记得她雪白的肌肤被大片红色染透后,颓艳得好似株会食人的彼岸花。
他真的记了很久,以至于多年后重回陈郡,他突然也想尝尝被烈火焚身是什么滋味?临死前,他还在想,那么娇气的人定然是不会喜欢这么痛的死法,得亏墨舟剑法好,没让她受什么苦。
“谢灵毓,不要!不要……”
不要?不要什么?想阻止我吗?
他又想起了新阳城第一次见她,冰雪初融,她立在光影之下,一身桀骜谁都不放在眼里。
他已经看过这世间千千万万张脸,美的丑的都不入心,却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这一世,她竟习了剑。
月光洒进深潭,夜色蒙上轻纱,他俯下身,修长的大手顺着开合的衣襟探了进去,他丝毫不避嫌,也不守君子之道,肆意游走抚摸直至摸到腰间一只铜匣才罢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