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艳最近有点烦。烦到每天早晨上班路上她都得读点鸡汤,比如,早安心语什么的。然后在心里喊:加油!Betterandbetter(越来越好)!
她烦两点。第一,她在职场上没有优势了。在公司遭遇天花板,她想跳槽,简历更新了,又投了一圈,包括熟人介绍,都没有回音。现在市面上流行的是小年轻,薪水低,又肯干,创新性强,相对好控制。资方不愿意雇佣她这种“老人”。已婚,未育,又恰恰在适合生育的年纪,特别危险。她现在就是一个不啃老,但至今都不能养老的中年女人。
刘红艳倒不要求职位,不是说一定要中层以上才能跳,但她对收入是有要求的。她恨不得赶紧赚一笔快钱,把首付付了,然后,再考个公务员或者事业单位,又或者是进国企上班,生孩子,养老。因此,为达目标,刘红艳在婚育状况一栏特别注明:已婚,丁克。有几个面试,都特别问到丁克问题。刘红艳一口咬定,自己就是不想要孩子,两个人自在,可以实现自己的价值。
是,她现在是不想要、不能要,但让她这么斩钉截铁地说自己是丁克,红艳心有点虚。目前所在的公司虽然做幼儿园,但有同事是坚定的老丁克,有男有女。红艳跟他们交流过,他们的说法没法说服她。红艳有很多疑惑,多是实际操作上的困难,比如,一开始怎么劝说父母,怎么劝说伴侣,人到中年怎么排解婚姻危机和孤独,最后如何舒服养老到死,即便没有人怀念你,也不会遗憾……红艳实在说服不了自己。不过,她关于生小孩的观念,也遭到很多“圣母”的批判,有一次,一位女同学,两个孩子的妈妈,就非常严厉地对红艳说:“艳儿,你这么想会让人心寒,生小孩难道就是为了有人养老让他感恩?而不是希望他健康快乐?这样也配叫母爱?”红艳不反驳,但也不完全同意,健康快乐当然是追求,但养孩子防老也是眼下的需要,社会福利系统跟不上,自己能力有限,对孩子寄予一点希望,有什么错?这里是中国,孝道是传统。刘红艳觉得自己陷入一种奇特的矛盾,既想丁克,又不敢丁克,既不想生孩子,又不敢不生。
她对倪俊说:“要不,咱们也丁一把?”
倪俊不吭声,看她像看外星人。
“说话呀!”
“不同意。”
“活自己的。”
“我不是骡子。”
“跟骡子有什么关系?”
“骡子才不生,没后代,没人上坟。”
试水失败。红艳批评:“你这一大城市青年,怎么思想这么落后,什么坟不坟的,你祖宗十八代的名字你记得住吗?人,不是生个孩子你就名垂千古了,得看对社会的贡献,得看你的价值!”
倪俊硬气起来:“不想生和不能生是两码事,不能生,是生理缺陷,不想生就是和国家号召背道而驰,而且我还是长子长孙。”红艳撇嘴:“哎哟我天,真棍![13]还长子长孙,继承了多大家产?你把自己当根葱,谁拿你蘸酱?不是我挑拨离间,爸妈也这么说,三姑那房,怎么没传给你?龙生九子各不同,一碗水也没有端平的。”
倪俊指了指地下:“这咱能继承。”
红艳道:“快别说了,猴年马月,就这破房子,来个地震立马塌。谁也别想。”倪俊爬过来,抱住红艳,他的动作正是红艳烦恼的。小产过后,作为丈夫,仍坚持行房,还不采取措施。虽然倪俊嘴上没说,可刘红艳知道他什么心思。为了不那么快二度中彩,每次“承欢”后,红艳都偷偷吃小药丸。
伟贞回到剧组,“马嵬坡”还没拍完,资方对剧本不满意,又让她改。其余的镜头基本拍摄完毕,再拍十天剧杀青。为了不打扰正阳,伟贞一直压着那事,没说。她也在考虑,其实跟正阳分手后,恋爱她谈过几次,都是跟比自己小的,当然,跟弟弟们恋爱,她也没想过未来,当时谈得舒服就行。她虽然对自己有信心,但从来没想过会跟比自己小的男人过一辈子。也奇怪,那些年,她从来没怀上过。弄到她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先天不孕。到医院查,医生说她功能齐全,正常。伟贞的理解是,激情不够。倪伟贞过去也没想过要孩子。太麻烦。她还要追求艺术呢。她自己还是个孩子。近几年,在生理的催促下,伟贞感觉,她作为女人的本能澎湃——母性爆棚。看到什么幼小的、萌萌的,她就想拿来抱抱、摸摸,她想要孩子。她想当妈妈。这一胎来得恰逢其时。
要!伟贞不犹豫。她犹豫的是要不要走入婚姻。以她现在的工作量,以及存款,她认为自己是有能力独立抚养孩子的。不过,男方愿意支持最好。最理想的情况是,不结婚,男方却认这个孩子,两个人共同抚养,不用领结婚证做夫妻。这想法倪伟贞谁都没说,包括二哥。有孩子,感情好,却不结婚,这是干吗?普通人能理解吗?有病是不是?伟贞的理解是,她不要那一张纸,不是怕婚姻束缚她,而是不结婚,恰恰是保护这段感情的有效方法。结婚太有仪式感了。跟演戏一样,有了仪式,设定了角色,大家就必然在这个框框里扮演,他是老公,她是老婆。再进一步,他必须像个丈夫,她也必须像个妻子。那么好,一旦矛盾爆发,离婚,真的拉都拉不回来。杜正阳和他前妻就是这样。如果没有这个仪式感——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他是孩子爸爸,她是孩子妈妈,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不结婚,就不会离婚,处于这个模糊地带,反倒是安全的。伟贞没觉得婚姻对自己是必需品,也不会因为有了婚姻,安全感就增加。不过,按照道义,根据程序,她怀孕了,还是有义务通知他。
收工了,杜正阳来跟伟贞打招呼。倪伟贞问了问戏的进展,正阳说马嵬坡那场还要重拍。
电视没开,只有顶上和床头的灯亮着。整个氛围像没有配乐的写实电影。伟贞抛出一句:“我这个月都没来月经。”有点拗口。
正阳忙着倒水,没看她:“知道你辛苦,再努把力,这片子的成色,年度前三,就是钱不多了,得抓紧。”他全部注意力都在戏上。
“这个月没来月经。”说第二回。这次语速慢,每个字都咬得清楚。
“没来……”杜正阳重复一句。脑子在转。
“没来。”
“没来!”杜正阳猛拍了一个巴掌,他兴奋,“居然没来!”全理解了。“没来好!咱不欢迎它!”正阳笑得合不拢嘴。这算什么?老年得子?哦不,他是中青年导演。现在不过七十都不算老年。正阳浪漫,突然单膝下跪,捉住伟贞的手,一阵狂吻,又把她手背贴在自己脸颊上:“咱们结婚,拍完咱们就结婚,伟贞,你真是我的福将,双喜临门,双喜临门,有什么要求?”
滴溜溜的一双眼,倪伟贞凝望着正阳。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