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艳没告诉庆芬真实病情,跟婆家也没说。只是,等治疗方案确定,治疗手段都上了的时候,庆芬立刻明白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
红艳不点破,庆芬也不问,装傻。她怕女儿伤心。红艳故意大咧咧地:“妈,没问题,你这小手术,小病,不出半年,肯定比以前身体还好。”庆芬挨了刀,嗓子受影响,声音喑哑,话不太说得出来,她重重地点头,她必须在女儿面前保持乐观,也是给自己打气。一旦背过脸,母女俩都偷偷抹泪。
倪俊安慰红艳:“没事,你去医院看看,妈这都算小病,不对,根本都不算病。”红艳没好气:“没生你妈身上,你是这么说。”倪俊感到为难,这种时刻,他安慰,她说他站着说话不腰疼,不安慰,她批评他不上心不在乎、冷漠。怎么都不是。红艳给的三万块很快用完,根据报销流程,庆芬住院,需要自己垫付,将来回老家才能报销,有些药,有些治疗手段,不在报销范围内。红艳咨询了医生,医生表示,庆芬的情况,只要积极治疗,康复大有希望。为了救妈妈,刘红艳什么都舍得,最好的医疗手段,最好的药,最好的护理,不在话下,因为这是她的妈妈呀!是她的精神支柱,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现在还没有孩子,未来有没有不好说,眼下如果失去妈妈,她奋斗是为了什么?生活还有什么滋味?太恐怖。为了妈妈,工作不能丢。保险事业要干下去。
老妈这事,反倒让红艳更加坚定,保险,是有必要的。大病,是随时都可能降临的。因此,在给客户做咨询时,刘红艳往往现身说法:“比如我妈,就晚买了那么半年,这后果,多可怕!”西医手术,中医调理,刘红艳没少带妈看中医,挂号费再贵,照样去。倪俊觉得她有点过度治疗,但红艳认为这些都是必需的手段。这日,小两口坐在床上,红艳问:“还有钱吗?”倪俊愣了一下,从床上爬过去,到书桌上拿起钱包,递过去一张银行卡:“都在这儿了。”
“多少?”
“有五千。”
“够干吗的?”
“妈不是有医保吗?”
“根本不够。”
“补充保险还没给赔?”倪俊抱怨,“你专业怎么做的?”
红艳恼火:“有就拿出来,没有就没有,哪那么多废话!”
除了老妈的医药费,日常支出,刘红艳还要还银行贷款。做保险,收入不固定,这一阵忙妈的事,业务拓展程度下降,收入断崖式下跌。刘红艳有危机感,只能出下策,让倪俊去找爸妈借点。是借,不是要,她反复强调。倪俊去了,三两句话就被二琥打发回来。抛去当初买房的钱,倪家那点老底,是留着养老用的,是保自己的命用的。二琥镇守着,谁也别想拿去。倪俊回来禀报,红艳问:“你说是借了吗?不是要,是借,打借条的。”倪俊口气加重:“真没有!这大事,妈要有,不会不伸把手。”
红艳不信。看来得亲自出马。她不相信公婆能做到这地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呀!无多有少,怎么可能一个子儿不出。进了门,二琥坐在那儿。老太太刚送到春梅那儿,她得空歇歇,麻将也不想打,没什么精神。一打好几小时,二琥有点坐不住,这一阵,她瘦了很多,脸色偏差。红艳带着笑,叫了声妈。
“来啦。”二琥不是很热情。
红艳从包里拿出个文件夹,递过去:“上次那意外险,都办好了。”二琥接过去,没看,放在一边,停了一秒,才说:“你妈要早保上,哪至于到这地步。”红艳讪讪道:“接触得晚,小地方人,观念上太穷。”难得承认自己是小地方来的。
二琥不拐弯弯:“红艳,家里的情况你知道,奶奶那样,吃干耗尽,之前买房子,你爸把一点老底全贡献,家里这口鱼塘现在恨不得露塘底儿见泥巴,是真没鱼了。就月月那点退休工资,牙缝里抠抠,我买那保险,说出来你不信,还是找麻友借了点,没办法,得考虑呀。”说着,二琥起身,从屋里摸出个信封,交到红艳手上,“别嫌少,你爸和我的一点心意,从伙食费里硬抠出来的,代问你妈好。”一席话,滴水不漏,把刘红艳的话路堵得死死的,她什么都不用说了。
拿着这钱,走出婆家门,红艳哭了,她觉得又委屈又耻辱,手掌朝天,找人要钱,是那么那么难!红艳想去找二婶春梅再开开口,可是,奶奶刚出院,还在春梅那儿住着,她又刚卖保险给人家,闹得似乎不大愉快,怎么好意思再上门。可为了老妈,她又不得不厚着脸皮。到地方跟二婶一说,春梅二话没说,就让红艳把账号发过来,说先给她转两万。红艳感激涕零,真哭。春梅说:“都有难的时候,都是一家人,你帮我我帮你,一起往前走。”红艳更感动,瞧瞧,什么觉悟,要不怎么二婶越混越往上走,她婆婆却一再往下秃噜。人要积德!自己的事说完,红艳又问奶奶怎么样。春梅说:“偶尔醒,大多数时候昏睡,连我都快不认识了,实在不行,还得住院。”红艳听了咋舌,真是个钱窟窿,她巴望着老妈的病赶紧好,或者保险公司给赔付,如果再恶化,她真不知道怎么办。
伟贞、孩子和正阳娘都出院回家。小段还在家里伺候着,月子她不会伺候,那老母亲指挥,她做,还算合格。春梅来看过伟贞几次,问她要不要请个月嫂。伟贞为省钱,表示不用。当着伟贞的面,春梅拉住正阳娘的手,“家里有个老母亲,真好。我妈死得早,早些年,人都说我没教养,女儿,就得妈教。”大家都笑。春梅又说:“老母亲,老三小孩子脾气,你多担待点。”正阳娘坐在轮椅上,满面愧色:“她二嫂真会说话,我老了,不中用了,不想拖累孩子。”这也是自出院以来,老母亲一直跟伟贞说的话。
孩子躺在床头,伟贞撑着头,眼神离不开。老母亲道:“孩儿也看到了,我该走了。”伟贞劝:“妈,这问题不讨论了,以后的路,你扶着我,我扶着你,一起走,好歹有个孩子,有个盼头。”说完这话,伟贞自己也吓一跳。曾经,她是文艺叛逆女青年,最看不起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的父母,现在,她初为人母,竟也把希望放在了孩子身上。老母亲照实说:“以前我能伸把手,现在这个样子……留下来只能是拖累……钱还够,就住养老院。”
倪伟贞着急:“妈,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二嫂也说,家有一老是个宝,我妈情况不好,谁也不认识,上面没老人带着,孩子怎么养。我是编剧,虽然经常在家,但也有出去的时候,就算请保姆,总得有能信得过的人看着孩子吧,我一出去几个月,孩子怎么办。妈,真的别想太多。有那时间,你想想给孩儿取个名字。”话说到这份儿上,老母亲不好再坚持,只能顺着话问:“姓啥?”
“杜,尊重正阳。”
老人想了想,说:“要不叫杜永安。”永远平平安安。土是土了点,但寓意好,伟贞同意了。
庆芬想吃荠菜馅饺子,红艳嫌速冻水饺没味儿,外卖用的都是转基因材料,于是满世界挖荠菜去。春季早过了,红艳去郊外野地里才找了点回来,洗干净,剁碎,配上好猪肉,包好,煮好,送到老妈嘴里。
“怎么样?”红艳眼神充满期待,望老妈好评。
“比我做得强。”
红艳亲昵地说:“怎么能比过妈。”
“以后,要学着做饭。”
“我会做饭。”
“水平得提高。”
“家里那头猪,有的吃就行。”红艳说倪俊。
“脾气也得改。”庆芬又劝。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红艳没改的打算:“妈,怎么突然数落起我的不是,你女儿就那么差,那么不入你眼。”庆芬继续说自己的:“跟长辈说话,要有礼貌,要心平气和。”说着说着,她眼眶有点发红,“别回头人家说咱没家教,爸妈没教。”听着像遗言。红艳怕听这个:“妈,等你病好,专门给你开堂课,学生就一个,一对一,你教,我听。”庆芬忽然哭了:“艳儿,我怎么这么不放心你。”红艳见妈哭,终于忍不住,放下筷子,也哭了。治了一阵,病情依旧反复,庆芬不由得多想,如果她走了,留女儿一个人在世上,别的不说,孩儿还没生,怎么在婆家立足。唯一的安慰是房子买了,好歹有个窝。她这个女儿,太执,太愣。红艳哭了一阵,庆芬反过头安慰她:“得饶人处且饶人,吃亏是福,要学会示弱,以退为进。”她恨不得一下把全部的人生智慧传授给女儿。
隔日倪俊来,丈母娘和女婿单独相处。倪俊站在水池边洗碗,庆芬搬个小板凳,坐到他身后。倪俊时不时回头看丈母娘一眼。庆芬说:“以后艳儿有什么不周到的,你担待。”倪俊忙说是。庆芬又说:“你是男人,一家之主,里外都要协调,你妈跟红艳,都跟你亲,这个润滑剂你得学着做。”倪俊问妈怎么突然说这个。庆芬继续说:“红艳有时候是任性,但有一点,她眼里有你。你们俩谈的时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没一个不反对,你们坚持在一起,这就难得。以后不管遇到什么,只要想想当初为什么坚持,什么坎儿都能过,什么矛盾都能化,记住。”倪俊说:“妈,以后您多教着我们点。不周到的,您直说,不用留面子。”庆芬忽然悲叹:“在,能说,要不在了呢!”倪俊大惊:“妈!”想明白了,庆芬反倒镇定:“都有这天,迟早的事,有父母陪孩子一辈子的吗?要说我现在有什么心愿,就是想早点看到孩子,你看你三姑,那老太太有福,儿子没了,竟然留个孙子,不幸中的万幸。”倪俊劝道:“妈,我们也想要,也在努力,可红艳这身体,医生都说,现在只能封山育林,两年之后才能长苗苗,妈,我觉得您别太悲观,就冲这一点,您也得好好治疗,过两年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