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正月二十八,数日之内,事情已峰回路转,最明显的标志是张居正为此案又上了一道奏疏,要旨是建议,要谨防王大臣“妄攀主者”。他说:“臣听说厂卫连日加急审讯,案犯支吾其词,案情仍不清楚。臣以为应稍加缓和。如迫得紧了,反而将真情掩盖住了。审讯过急,恐怕还会诬及好人,有伤天地和气。”
此疏与此前所上的“务求主使勾引之人”的那一疏,立论已有天壤之别,说明张居正已决定将此案全面刹车。
此后,他又连续给高拱写了两封信,头一封是“令拱切勿惊死”,第二封是进一步温言安抚(《万历邸抄》)。
张居正在最后一刻,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此后办案情况的发展,证明他及早抽身是十分明智的。
朱希孝这人,是掌管锦衣卫的武官,深得张居正信任,但以往与高拱亦有旧交,此时也甚为同情高拱的遭遇。既然张居正已发出转向的信号,朱希孝便决意为高拱洗清。
按照杨博的指点,朱希孝派了一位得力校尉秘密提审王大臣,问他:“私闯大内谋刺皇上是要灭族的,你为什么要干这事?若从实招来,也许可以免罪。”
王大臣始而茫然,继而大哭,说:“是辛儒教我这么说的。他说只有主使者才有砍头的罪,我这算是自首,不仅没事,还可以有赏。谁知道现在假口供都成真的了!”
校尉也不多说,只点拨了一句:“到如今你只有说真话,或许还可活命。”
校尉将案犯的供述报告了朱希孝,朱希孝微微一笑,挥手让校尉退了:“好了,没事了。”
二月十九日,厂卫联合会审。朱希孝刚一到东厂,原本风和日丽的天气,忽然黑云压城,风雨大作。东厂内的审讯人员不禁为之色变。
对此案早就持有异议的东厂理刑官白一清,对两位东厂问官说:“天意若此,你们就不怕么?高老是顾命元老,这事本来与他无关,现在却强要诬陷他。你我都有妻子儿女,做这种事,他日能逃得了被砍头的结局吗?你们俩受冯公公厚恩,应该向他进一句忠言。况且王大臣供词前后不一,你们为什么在结案报告上写‘历历有据’?”
两位问官面面相觑,只得解释说:“‘历历有据’是张阁老亲笔改的。”
不一忽儿,冯保也到了,会审即开始。
东厂问案子,照例是打了再问。十五下杀威风棒是少不了的。这一打,王大臣不干了,大叫道:“说是给我官做,永享富贵,怎的又打我!”
冯保喝问:“说,是谁主使你来?”
王大臣此时已有一定觉悟,怒目冲着冯保说:“就是你主使,你难道不知道?为何又来问我?”
当场露馅,直接了当。冯保差点没气晕过去,只好强挺着问:“你说你认识高阁老,是怎么回事?”
王大臣又是一蹦:“不是你教我的吗?我怎么能认识高阁老?”
冯保此时脸已气得成了猪肝色。
朱希孝见场面太尴尬,连忙接过去问:“问你刀剑从何而来?”
这王大臣虽然智力有点儿问题,但是他琢磨,按照冯保所说,承认谋刺皇上,反而能做大官,这里面的逻辑不大对头啊!于是索性咬住冯保不放:“是冯公公的家奴辛儒给我的。”
朱希孝怕再审下去,冯保要收不了场,便厉声喝道:“胡说,连问官都繁攀扯!该打!”
说罢,拉起冯公公就走,审讯不了了之。
冯保被气晕了头,越发不肯罢休,回宫后面奏皇上,说:“臣已查明,是高拱主使行刺!”
他话音刚落。宫内一位七十高龄的殷太监,猛地跪在万历面前,说:“万岁爷爷,您别听他的!高阁老是个忠臣,怎么能干这等事?他一个大臣,若要行刺万岁,他图的是什么呢?这绝无可能!”
殷太监随后又对冯保说:“冯家,万岁爷爷还小,您积点儿德,好好扶助万岁。高老是忠臣,受了顾命的,谁不知道?是张蛮子想夺首相做,要诛灭高老。你我是内官,又做不了外廷的官,你跟着张蛮子忙个甚?你现在要是干了这事,将来一旦翻案,咱们内官一定会受牵连,不知又有多少人头要落地。可万万使不得!”
冯保听了这一席话,脸色骤变,只觉无言以对。
他退下后,刚好碰见太监张宏。张宏也劝他此事万万不可为。
冯保这才感到,眼前的这堵墙,恐怕是绕不过去了。思前想后,决定罢手。他派人给张居正带了话去:“宫内有人跟皇上说了话,事情办不下去了。”
第二天,张居正就下令,将王大臣从东厂提出,转交刑部,由三法司会审。法司动作相当快,当天就提审。但是他们发现,王大臣已经被人强灌了生漆,成了哑巴,无法交代任何口供了。
究竟是何人干的,各种史料的说法不一,无非说是张居正和冯保两人之一。
二月二十一日,三法司再审,也不问话,只拟了闯入宫禁罪,建议斩首,将此案果断了结,任何人不再涉及。
这正是张居正最希望的结果。他立即根据法司意见,上疏请求批准执行。
由此,这个王大臣,就成了中国史上最有名的一位盲流。
此事的前前后后,令人惊心动魄。其忽焉而起,忽焉而落,说明为政者终究还是怕众口喧哗。在这世界上,人心,固然是最没有力量的一种力量,但一旦全面引爆,其势也自是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