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她话中有话,盛成只好说:“都怪我不好,给你们带来麻烦了。”
蒋碧微脸上虽浮着笑意,但话语却硬硬的不饶人,“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与你有什么相干?”
盛成听出话头不对,生怕再往下深入,匆匆逃离了他们家。
半个世纪后,几位当事人回忆1931年初发生在画家夫妻间的冷战,虽细节有异,但大格局和大走向基本相同。冷战的结果,是徐悲鸿与蒋碧微之间的情感隔阂,从相互容忍,升级到针锋相对的新阶段。
那段日子里,最痛苦的,当然是徐悲鸿。蒋碧微强行从画室带回来的两幅画,《孙多慈像》被卷成轴,悄悄藏到了保姆的箱子里。徐悲鸿虽多次翻箱倒柜寻觅,但始终没有找到。《台城月夜》画在三夹板上,收无法收,藏无法藏,蒋碧微索性放在客厅显眼处,让徐悲鸿过来过去,刺眼又刺心。蒋碧微的目的,就是要向徐悲鸿公开叫板:“我要让你知道,你不仅是社会公众人物,也是有家有儿女的人,不要为一时感情变异,毁了自己名望和家庭。即便你不顾惜我,你也要顾惜你那一对儿女。”
徐悲鸿懒得理会,进进出出,始终保持沉默。
关于《台城月夜》的结局,蒋碧微晚年在她的回忆录中这样写道:“至于那幅《台城夜月》,是画在一块三夹板上的,徐先生既不能将它藏起,整天搁在那里,自己看看也觉得有点刺眼。一天,徐先生要为刘大悲先生的老太爷画像,他自动地将那画刮去,画上了刘老太爷。这幅画,我曾亲自带到重庆,三夹板上裹上层层的报纸,不料被白蚂蚁蛀蚀,我又请吴作人先生代为修补,妥善地交给了刘先生。”
七十年后,徐悲鸿成为画坛一代巨匠,他的画作,只要是尺幅稍稍大些的精品,落槌价都是惊人数字。如《放下你的鞭子》、《奴隶与狮子》,拍卖价高高在六千万左右,《愚公移山》也拍到了三千万以上。倾注大师一腔激情,又是表现大师爱情故事的《台城月夜》,如果能保存下来,拍卖价恐怕还要创出新高。从这个角度,真的是可惜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八、 台城月夜(5)
自从那天在中央大学美术专修科课堂见到蒋碧微,孙多慈就预想到了后面可能会发生的一切。她读过许多才子佳人小说,国内的,国外的,情节发展至此,结局都是一样。后来到徐悲鸿画室来,看见原先摆《台城月夜》的地方空空荡荡,就知道她的担心已经变为现实。
徐悲鸿身心虽然疲惫,但看孙多慈进来,两眼还是熠熠生出光亮。“可惜了,真的可惜了。两幅好画啊。”他说。
孙多慈为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到他的对面,安慰他说:“画在先生心中,什么时候想动笔,先生还可以再画的。”
听她一说,徐悲鸿的心豁然开朗,他点点头,“是啊,她可以把我的画拿走,但她不能把我的心拿走。”立起身,他把两手叉在腰间,在画室里来回踱了几步。“好,说得好。我犯不着和这种女人怄气!”说得快活了,他把手向孙多慈挥挥,“给我把纸铺上,老师今天要为你画张画!”
孙多慈素描《人体》,写于1934年春。
孙多慈快活地笑了起来,“真的?先生还没有给多慈画过一张画呢!”于是,忙不迭铺纸,磨墨,然后静静立在一边,看徐悲鸿把笔提了起来。
是一张《睡猫图》。三两杂石,四五蕉枝,睡猫蜷曲卧伏,两眼似睁似闭,“清芳来入梦,嫱懒睡乡甜”,猫的懒散,猫的警觉,猫的乖巧,都在寥寥几笔中勾了出来。把自己心爱的女子比做猫,而且还是一只温驯的睡猫,既贴切,又形象,多少还有深爱不尽的意思。
孙多慈立在一边,心如蜂蜜,随他画笔舞动而波动。微微一团红晕,从她耳根处,一直浮现到她的脸上。
丢下画笔,徐悲鸿抱着双臂看了看,画境平和温醇,画意悠长深远,他自己也感到非常满意。之后他取出一方印章,在画面的左下方,两手紧压,重重地盖了下去。“这是我的一方闲章,仔细看看,能不能认出上面的四个字?”
孙多慈一眼就辨出来了,上是“大慈”,下是“大悲”。
“知道什么意思吗?”徐悲鸿问。
当然知道。但是绝对不能说。
这是徐悲鸿近日为自己刻的一方闲章,也是最可心最喜爱的印章之一。当初想到“大慈大悲”四字,他几乎快活地要大叫出声。看似平淡的四个字,既隐含了两个人的名字,又隐含了两个人的感情。夹于其间的“大”,可以理解为大爱无边,大爱无涯,大爱无时。
这,就是徐悲鸿对孙多慈最直接的表白。
孙多慈笑如小鸟。
徐悲鸿把孙多慈揽在怀中,轻轻抱了抱,说,“我仔细考虑过了,你还年轻,你不应该卷到这场风波里来。”又说,“老师希望你为他争口气,就把全部精力放到学业上来,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中央大学艺术专修科。老师等着你!”
孙多慈深深感动了,她想说些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眼里闪着泪花,她使劲地点着头。
中国画《公鸡》,立轴,孙多慈作于1951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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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天降不测风云(1)
九、 天降不测风云
接下来,打击接踵而至,而且这种打击,对于十九岁的孙多慈,可以说是致命的。
1931年的春节来得特别晚,立春都过去十多天了,到2月16日,才迎来一年一度的除夕夜。这一年,孙多慈和母亲、弟弟是在南京过的。父亲孙传瑗和哥哥孙多拯依旧没有消息。也正因为他们没有消息,本来准备回安庆过年的,也不得不放弃计划。人生地不熟,认识的朋友又少,所以在孙多慈的印象中,这个大年夜与去年的大年夜相比,特别冷清,特别惨淡。早早地一家三个人就上了床。
初一、初二没有出门,大年初三是二十四节气中的雨水,本想拉着妈妈和弟弟去夫子庙的,结果早上起来,推开门,只见绵绵细雨漫天而降,又起了风,风夹着寒意,雨丝之中,隐隐还有些雪粒。出门的计划泡汤,只好又闷在家里。弟弟孙多括在房间里做寒假作业,孙多慈支起画架,在一旁为他画一幅头像素描。
父亲孙传瑗对三个儿女的前途,早就有自己的安排,这一点,从三兄妹的名字上就可以看出端倪。其中“多”是随族谱走的,没有实质性的意义,但在与“多”相配的另外一个字上,孙传瑗用尽了心思。大儿子出世,孙传瑗正豪情万丈参加清末皖省革命,取名用一个“拯”字,自然希望自已或者自己的儿子,能施尽全力,拯救天下受苦受难之人。拯,举也。拯救,拯饥,拯弊,拯民于水火之中。大有“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气势。孙多慈的“慈”,是孙传瑗对女儿的一种偏爱,也反映出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包括他的个性,在经历多次挫折后,有了新的转变。激进的一面少了,温和的一面多了,更愿意用一双“爱”的眼睛,温暖世界,感化世界。幼子取名,单挑了一个“括”字,用意更是独特。“括”的本义是“包容”。包括之“括”,概括之“括”,总括之“括”,囊括之“括”,等等。贾谊《过秦论》中,也有“囊括四海”之句。“括”的引申义中,也还有“约束”之意,“以礼括其君,使人于善也。”语出《孔丛子》。孙传瑗对小儿子的期待,就不是简简单单字面上的含义了。
但事情发展并不按孙传瑗的设计而行,大儿子孙多拯两岁多一点,夫妇俩就发现他智力异常,虽说话走路与其他小孩没有多大区别,但性格上有明显的缺陷,喜欢独处,不愿意和其他小朋友交往,甚至不愿意与父母做更多的交流。稍大一些,这些症状更加明显,连学校也不愿意去上。有时候一家人在一起吃饭,他也不愿意出来,只能叫佣人端进去。后来科学发达,把这种症状称之为“自闭症”,但在当时,包括孙传瑗这样的大文人,也不知道孩子“异”在何处。孙多慈倒是可心的小宝贝,襁褓之中就表现出她温顺柔和、小鸟依人的一面。越往大,她的这种个性就越明显。而她对“文”的天赋,远远超出孙传瑗的预料,有时父女俩坐在院子里谈论诗词,看她那有模有样的神情,孙传瑗甚至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女儿。老三孙多括也如姐姐一样文静,但相比之下,更有男孩子特有的敏锐和悟性。什么功课,无论国文、算术、历史、地理,包括英语,只要他看过一遍,就能说出子丑寅卯来。学习成绩自然出奇的好,小学、初中,各科成绩,在班上排名从没有落下前三名。有一个阶段,孙多括也吵着要跟姐姐一样学画,结果只三五个月,画就画得与姐姐孙多慈不分伯仲。“吾幼弟恬,对于绘画音乐,尤具有惊人之天才。姊弟二人,恒于窗前灯下,涂色傅彩,摹写天然事物,用足嬉憨。吾父吾母顾而乐之,戏呼为两小画家。”但孙传瑗并不希望他与姐姐同走行文之路,他更希望这个小儿子,能在理科方面走得更远一些。“我们的这个家庭,要文理之道,一张一弛。”本应该是“文武之道”,但孙传瑗对“武”不感兴趣,因而也追赶近世中国的时尚,希望幼子多括,能出国留洋,以科学报国。不仅仅如此,因为大儿子孙多拯自闭现象越来越严重,基本就是一个废人,孙传瑗就更把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小儿子孙多括身上。 。。
九、 天降不测风云(2)
孙多括是孙多慈的小尾巴,虽然两人相差不到三岁,但孙多括对姐姐,完全是言听计从。在南京中学,孙多括表现依旧突出,是各科老师争相宠爱的好学生。孙多慈也为自己的弟弟感到骄傲。她曾经和徐悲鸿谈心,说他们孙家真正的希望,就是她的弟弟。正是带着这样的感性色彩,孙多慈画笔下的弟弟,是聪明的,是纯洁的,是进取的,也是善良的。弟弟是她生活中的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