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祺
弟悲鸿顿首
六月二十五日
这上面“代兄写一个东西”的“东西”,指的仍是《孙多慈描集》的序。虽然舒新城没有回绝,但他也没有应承,徐悲鸿放心不下,自己动笔写了篇短文,对孙多慈的艺术追求,给予了极高的肯定,他的目的是“抛砖引玉”,最终还是想舒新城执笔完成,并提出建议,
同是安庆籍的美学大师宗白华,为《孙多慈描集》所作之序。
“我那楔子,兄把他变成白话,补充尊见二十行便是妙文。”
实际5月初,徐悲鸿见舒新城迟迟不给回话,而孙多慈画集出版在即,着急不过,便想到他的好友、中央大学美学教授宗白华。
孙多慈吓了一跳,“我这本薄薄的小集子,居然请美学大师写序,实在是愧不敢当!”
“你是他的小老乡,又是他介绍到我这儿来的。你的画集出版,他有责任也有义务为之写序。”徐悲鸿说。
宗白华果然一口答应。“本来就是个大才女,又是我们安庆的小老乡,还是徐大师的得意门生,自然要写。再说了,女画家在中国凤毛麟角,更需要我们大力鼓吹了!”又朝徐悲鸿挤挤眼,道,“何况你们还有那么一层怪怪的关系,如果真能成一段姻缘,你徐悲鸿还是我们安庆的小女婿哩!”
宗白华对孙多慈的评价,远远超出他们的预期——
西画素描与中画的白描及水墨法,摆脱了彩色的纷华灿烂,轻装简从,直接把握物的轮廓、物的动态、物的灵魂。画家的眼、手、心与造物面对面肉搏。物象在此启示它的真形,画家在此流露他的手法与个性。
抽象线文,不存于物,不存于心,却能以它的匀整、流动、回环、曲折,表达万物的体积、形态与生命;更能凭借它的节奏、速度、刚柔、明暗,有如弦上的音,舞中的态,写出心情的灵境而探入物体的诗魂。
所以中国画自始至终以线为主。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上说:“无线者非画也。”这句话何其爽直而肯定!西洋画的素描则自弥赛朗克罗 (Michelangelo)、文西(Lionardo da Vinci)、拉飞尔(Raffael)、伦伯兰德(Rembrandt)以来,不惟系油画的基础工作,画家与物象第一次会晤交接的产儿,且以其亲切地表示画家“艺术心灵的探险史”,与造物肉搏时的悲剧与光荣的胜利,使我们直接窥见艺人心物交融的灵感刹那,惊天动地的非常际会。其历史的价值与心理的趣味有时超过完成的油画。(近代素描亦已成为独立的艺术)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十四、 第一本素描集(4)
然而中、西线画之观照物象与表现物象的方式、技法,有着历史上传统的差别:西画线条是抚摩着肉体,显露着凹凸,体贴轮廓以把握坚固的实体感觉;中画则以飘洒流畅的线纹,笔酣墨饱,自由组织 (仿佛音乐的制曲),暗示物象的骨格、气势与动向。顾恺之是中国线画的祖师(虽然他更渊源于古代铜器线文及汉画),唐代吴道子是中国线画的创造天才与集大成者,他的画法所谓“吴带当风”,可以想见其线文的动荡自由、超象而取势。其笔法不暇作形体实象的描摹,而以表现动力气韵为主。然而北齐时(公元五五○——五七七年)曹国(属土耳其斯坦)画家曹仲达以西域作风画人物,号称“曹衣出水”,可以想见其衣纹垂直贴附肉体,显露凹凸,有如希腊出浴女像。此为中国线画之受外域影响者。后来宋、元花鸟画以纯净优美的曲线,写花鸟的体态轮廓,高贵圆满,表示最深意味的立体感。以线示体,于此已见高峰。
但唐代王维以后,水墨渲淡一派兴起;以墨气表达骨气,以墨彩暗示色彩。虽同样以抽象笔墨追寻造化,在西洋亦属于素描之一种,然重墨轻笔之没骨画法,亦系间接接受印度传来晕染法之影响。故中国线描、水墨两大画系虽渊源不同,而其精神在以抽象的笔墨超象立形,依形造境,因境传神,达于心物交融、形神互映的境界,则为一致。西画里所谓素描,在中画正是本色。
素描的价值在直接取相,眼、手、心相应以与造物肉搏,而其精神则又在以富于暗示力的线文或墨彩表出具体的形神。故一切造形艺术的复兴,当以素描为起点;素描是返于“自然”,返于“自心”,返于“直接”,返于“真”,更是返于纯净无欺。法国大画家盎格瑞(Ingres)说:“素描者,艺之贞也。”
中国的素描——线描与水墨——本为唐宋绘画的伟大创造,光彩灿烂,照耀百世,然宋元以后逐渐流为僵化的格式。陈陈相因,失却素描的原始灵魂——物的真形与心的神韵。绘艺衰落,自不待言。
孙多慈女士天资敏悟,好学不倦,是真能以艺术为生命为灵魂者。所以落笔有韵,取象不惑;好像前生与造化有约,一经睹面,即能会心于体态意趣之间,不惟观察精确,更能表现有味。素描之造诣尤深。画狮数幅,据说是在南京马戏场生平第一次见狮的速写。线文雄秀,表出狮的体积与气魄;真气逼人而有相外之味。最近又爱以中国纸笔写肖像,落墨不多,全以墨彩分明暗凹凸;以西画的立体实感含咏于中画的水晕墨章中,质实而空灵,别开生面。引中画更近于自然,恢复踏实的形体感,未尝不是中画发展的一条新路。
此外各幅都能表示作者观察敏锐,笔法坚实,清新之气,扑人眉宇;览者自知,兹不一一分析。中华书局特为刊印出版。写此短论,聊当介绍。
宗白华
二十四年五月八日于南京
“以中国纸笔写肖像,落墨不多,全以墨彩分明暗凹凸;以西画的立体实感含咏于中画的水晕墨章中,质实而空灵,别开生面。”(宗白华语)
孙多慈是在宗白华处读到这篇序文的,看到“孙多慈女士天资敏悟,好学不倦,是真能以艺术为生命为灵魂者”,她有些感动,也有些不安。抬起眼,她非常感激地看着宗白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
宗白华笑笑地问,“怎么,不满意?”
“不是,我想起小时候的事了。有一次经过安庆小南门教授家老宅子,父亲就向我介绍,说教授如何如何了得。当时就觉得教授是天上的星月,可望而不可即。没想到十多年后,教授会为我的画集作序。我,真的非常感谢。”
1935年中华书局出版的《孙多慈描集》,对于安徽安庆,意义更非同一般。安庆才女的素描集,清新之气,扑人眉宇;安庆美学大师的序,溢美之意,跃然纸上。宗白华出生于安庆,孙多慈也出生于安庆。在国立中央大学,宗白华还是孙多慈“美学”课的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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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蒋碧微:我容不了她(1)
十五、 蒋碧微:我容不了她
如果说徐悲鸿之前与孙多慈的关系,师生之情多于恋人之情,那么在1935年的这个春天,肯定有了质的变化,恋人之情远远胜于师生之情。这时候的孙多慈,面临从国立中央大学艺术专修科毕业,他们之间的师生关系,也将就此画上终止符,那么剩下来的,就只能有恋人之情了。
但1935年春天的徐悲鸿,并没有尝到多少与孙多慈相恋相爱的幸福,相反,他的整个生活,随这种恋情的深入,被夫人蒋碧微无休无止纠缠,始终处在焦躁和烦恼之中。
蒋碧微只有一个理由:我的眼中容不了她,我的耳中容不了她,我的心中容不了她。
4月19日晚,傅厚岗6号危巢,家庭之间的口水大战再次爆发。徐悲鸿一气之下,又收拾简单行李,连夜从家中离开。夜色中,危巢豪华依旧,气派依旧,但骨子里,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徐悲鸿几乎带着诀别的神情望着它,眼中一片模糊。
少女时代的蒋碧微。
次日上午10时,徐悲鸿来到上海中华书局。不容舒新城发话,他就将去年夏末回南京后,因与孙多慈相交,引出蒋碧微过激甚至变态的猜疑,夫妻间一次又一次撕破脸的争吵,每次争吵又给双方尤其给自己带来更大的痛苦,一一向舒新城倾诉出来。徐悲鸿并不是个说话很碎的人,但这次将近两个小时的长谈,基本都是他一个人在独自诉说。到末了,他长长吐一口气,“新城兄,你帮我拿个主意,这种日子,我该如何了断才是个头?”
舒新城只能以常理相劝,但他知道,这种“常理”,对于徐悲鸿,没有任何作用。末了,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邓肯女士自传》,劝徐悲鸿回去认真读读,“你们俩都是艺术大家,有许多相通之处,读之后,或许能从中找到一丝安慰。”
爱莎多娜?邓肯是著名的舞蹈家,1927年9月14日,她在尼斯(Nice)因车祸而惨死。早几年,邓肯就有写自传的念头,但直到1927年夏才最后完成。自传完成了,生命也结束了。邓肯一生,始终无法权衡爱情和艺术的天平,时而倾向前者,时而倾向后者,她的命运也随之沉浮。“时代变迁了,一切思想都发生大的改革,因此我想有自由精神的女子,都不能承受以往婚姻制度和道德。如果思想发生变迁,而有思想的女子仍旧结婚,那么,便是她们没有勇气贯彻她们的主张。考察近十年来离婚的统计,便晓得我的话是不错的。有许多女子听到我所宣传的这种自由主义,每每消极地反问,‘那么谁来养小孩子呢?’照我看来,假如婚姻制度是保障养育儿童不可少的东西,那么,这种婚姻的质量,未免太低下了。”在自传中,她对婚姻如是理解。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