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抓啥丢啥?”
“说明他抓得起,丢得下。”举人抓起小算盘,连同满床纸糊的金银元宝,“生意做得大,金银蓄不下。”
“举人老爷,什么叫生意做得大,金银蓄不下?”
“百万富翁,腰无分文!”
床上,卢魁先随手抓起了摆在床单上大花瓣当中的那一顶纸糊的清代七品县官帽,顺手朝头顶上一扣,又揭下官帽,抛向窗外,望着官帽盘旋飞出,他拍手欢叫。
瑞相(一)(4)
卢李氏认真地望着举人:“举人老爷,娃娃这是……”
举人脱口而出:“官至一品,他也敢当,可就是办完案做完事,挂印走人,不惜官帽。古语有之——‘好而不恃,为而不有’是也!”
众人听得有理,随着举人摇头晃脑:“是也是也。”
“非也!非若是也!周岁抓周,只可随喜,岂可全信!”举人一声断喝。
千里嘉陵,一入合川境,喜遇两江,涪江与渠江。这杨柳街卢茂林家窗下不远处,便是嘉、渠二江成一人字合流之处。
今日江上,扁舟摆渡,桨声轻轻。船舱中,坐满过河人,船老板宝老船站在船尾,双手划两柄雕龙纹的龙头桨,桨柄竟是黄铜铸就,日光下闪亮如金,这种划法,当地人叫它“双飞燕”。他背上,长条条阴丹蓝布成十字捆绑,背着个与卢魁先同岁的娃娃,娃娃双手在他两耳边比划,那节拍,正合上他一下下桨声。船拢岸,赶渡的依次下船,其中有一人挑一担麻布,抬头朝这间茅屋望一眼。
“他爸!”卢李氏转身出了门,迎住卢茂林:“看你这头汗喽!不是说的明天才回来吗?”
“我赶今天。”卢茂林从麻布堆上拿起一只拨浪鼓,冲屋内摇着:“嘿!魁先娃娃,你过生,爸爸从隆昌城头给你备了礼信!”
“卢麻布,你给我备的礼信耶!”举人一撩长衫,迈过齐膝高的门槛,伸手便向卢茂林索取。
卢茂林不慌不忙,从麻布卷中抽出一卷东西,举人一把接过,绕开卢麻布的担子,到院坝阳光下打开便看,却是一卷发黄的《申报》。
樱桃幺娘问:“纸篇篇,哪样看头?”
“举人不出门,便知天下事——靠的就是这纸篇篇!”卢茂林走南闯北,比这群街坊有见识,凑上前问道,“这两年,天下又生出哪样事?”
撬猪匠也从屋里头跑出,道:“对嘛,有哪样龙门阵,摆来听听。”他姓丁名旺旺,人称“旺撬猪”。举人看完一张报纸,顺手塞在丁旺旺怀中。
“举人老爷耶,快摆两句!”剃头匠凑过来,他姓白,名仁财,人称“白剃头”。举人看完下一张报纸,顺手塞在白剃头怀中。白剃头、旺撬猪各捧一张报纸,大眼瞪小眼。这一卷报纸是照日期先后叠放的,举人一篇篇看下来。若谁要开口动问,他便把看过的报纸塞到谁手头。众人耐不住这份寂寞,说:“往回子,这些纸篇篇一到手,举人话就多!今天咋回事,一句龙门阵也摆不出来!”
卢茂林见举人眉头越锁越紧,便问:“天下有事?”
“正多事之秋!”
“哪样事?”
举人举《申报》向着天上的日头,将油印得模糊的字样看清了,说:“日——”
白剃头随望日头,晃得耀眼:“日?”
举人一脸涨得通红,一句话竟还是憋出那一个字:“日……”
旺撬猪粗声道:“到底日个哪样?”
举人盯着报纸:“日……本人。”
旺撬猪岔开喉咙笑:“日——本人,本人有哪样日法?”
举人鼓起水晶玻璃后的一对眼珠,瞪着这群汉子道:“日本人铁壳子兵船向我大清北洋舰队打炮了!”
卢茂林摇着拨浪鼓,一脚刚踏上高门槛,一脚还在门外,强扭过头,问:“大清还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