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片树叶。”就有学生应道。
“像一片什么树叶?”举人再问。
“像一片海棠树叶。”
举人悲从中来:“此乃中国地图。今日之中国,真像落日秋风无可奈何落去的一片海棠叶……”
众生纷纷点头。举人发现,末座的卢魁先却使劲摇头,便问:“你说——不像?”
卢魁先点头。
“依你,像什么?”
“大鸡公。”
众生齐扭头,冲着末座卢魁先哄堂大笑。
卢魁先平时平和,此时遇上挑战,却昂起头来,说:“就是像一只刚开叫的大鸡公!”
石生、曲生面面相觑。从自己当年发蒙时起,便在塾师启发下看出了中国地图活像一片秋风中飘零的海棠叶,想不到今天自己新办的书院这第一节钟,这个学生便有全新的比喻!二人同时回头看那张中国地图,都愣住了。石生瞄着卢魁先,对曲生低语:“莫看这娃外表文弱,内心却有股子阳刚之气——居然从这片秋海棠中看出一只大鸡公!”
举人仍旧板着脸,但心里那团既熟悉又陌生的火球此刻灼烧着,让他感到一股按捺不住的躁动。本来认为自己这黄土埋到大腿根的残躯,竟因为这孩子的出现,有了奋力拔腿而出的冲动。有期可望,谓之期望。人生一世,可期之望,有限得很。逸出这上限一分,期望就遥遥无期,便成奢望。早春的寒风吹过,石不遇打一寒噤,中举至今,多年来自己不知承受过多少回期望变成奢望、失望与绝望,就在读到日本人铁壳子兵船向大清船队开炮的第二年,有消息传到合川,“在京举人坐着公家的车子,与数千市民啸聚都察院大门外……有康姓、梁姓二举人写成一万八千字《上今上皇帝书》,反对签订《马关条约》。提出‘拒和·迁都·练兵·变法’……十八省举人响应,一千二百人连署……”合川举人得知此事,当下约了巴县举人曲生、璧山举人夏生,听说夏生、曲生还约了大足举人孟生,也要上京去凑个闹热,还未走出川省地界,消息传来,说是在京举人们期望变成了奢望……
举人圆框框水晶片后的双眼,竟然无法从卢魁先身上分辨出他到底会带给自己什么?希望乎,奢望乎,失望乎?
“孺子可教!你我这节钟便对此生大加褒扬,为其他生员树个楷模,如何?”曲生道。
“不,我自有道理!”石生非但未露出褒扬人的笑脸,反倒抄起桌上那把戒尺,沉了脸走下讲台,来到卢魁先桌前:“你为何最后一个到?”
“我们屋住在城北杨柳街。”
“卢麻布是你什么人?”
“我爸爸。”
“你想说,你天不亮就起床,从城外赶拢学堂!”
“唔。”
“这就是你最后一个到的理由?”
卢魁先摇头。
举人令卢魁先伸出手心。举人亮出手头铁戒尺,却没打下,他将戒尺在卢魁先手心画下一横:“此字,汝可识得?”
“一。”
“今天我就教你个‘一’字。”
“是。”
“联个词我听听。”
“第一的一。”
“非也,此倒数第一的一!”卢魁先低头,举人冷笑,“汝还识得个‘一’字?可知清晨合川城门一开,第一进城的,是谁?”
“我爸爸。”
“可知今早瑞山书院第一天开课,最后一个到校的是谁?”
“我。”
“可知数年后学满毕业,最后一名是谁?”
卢魁先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