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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部分(第1页)

手头有几个钱能当铁路股东的百姓,有几个心甘情愿去顶“乱党”罪名的?“乱党,可是要砍脑壳的!”赵尔丰用夹生的川话咕哝了一声。他笑了,眼前局面,自己虽无退路,百姓或还有退路,他对田征葵闷哼一声。

田征葵回头,就等赵总督向下一挥手,他便扣动扳机,率众清兵开枪。谁知总督手是挥了,却是向上。田征葵想了一阵,才明白过来,赵总督,事到如今,你还想网开一面?他便将瞄准眼前那青年的枪口重又抬高一寸,瞄准了青年头顶那一方天空,只见那青年也跟着举头望天。这一夜,督府衙门前原本还见星见月的天,到了此时,变得黑糊糊的,秋风也见冷,捎带来川西坝子刚打过谷子的田野的泥腥味,一泼秋雨眼看要落下来。田征葵望着对面那双在烛火下闪烁的实在太过年轻的眼睛,暗笑一声:“娃娃,你怕还不晓得,老子这枪口抬高一寸,对你娃意味着什么?上一回想逮你叫那老叫花子挡了横,放了你一条生路,今夜里,要逃生,快快转身逃吧!”

田征葵一扣扳机,手枪声响起。紧接着,一片长枪声响应。请愿百姓一阵骚乱。卢魁先站在曾丕农身边,今夜以川汉铁路合川股东代表身份,举着光绪牌位来督府衙门前“请愿”,十八岁的卢魁先早已视死如归。可是他却不知道,一秒钟前,他刚经历了平生头一次出生入死。

请愿百姓发现,当先的那黑衣大汉与他身边的那个青年,一震之下,并未挪动身形,他们也全都站定了。痛哭声再起,九名被诱捕的保路同志的名字,再次由黑衣大汉与追随其后的青年喊起,请愿者壮起胆子,亮出嗓门,齐声高喊:“还我保路同志!蒲殿俊、罗纶、颜楷、张澜,邓孝可、胡嵘,还我保路举人江三乘、叶秉诚、王铭新!”

卢魁先喊着听着,忽然觉得脸上有湿漉漉、凉丝丝的东西流淌,这一年,川西坝子秋天的头一泼雨是在七月十五之夜无声无息落下来的。

田征葵再次回头,只见赵尔丰苦笑摇头后,再次挥手。这一回,是果断地由上朝下挥手。田征葵痛快地低骂一声:“那年子,山西省,你命我一口气斩下七十个逃兵脑壳,你眼皮也不眨一下。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哇,我的赵总督赵大人!”话音未落,他已转过身,扣动扳机。

听得枪响,卢魁先本能一惊,左顾右盼,望着左右手两块牌位碎片,一时分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广场中,无数光绪牌位被击碎,烛火被击灭,香烛被击断,血光四溅。群众惊呼逃散。连响的枪声中,紧抱成团的三个学生突然炸裂,第一个反应的依旧是刘德奎,一声高叫,人已反向跑开。第二个反应的还是石二,早已拔刀在手,一声闷吼,向前蹿出,扑向田征葵。田征葵枪口一移,指向石二,就见石小二捂了*的右臂,刀交左手,不改直扑的势头。乐大年本已被裹入四散逃亡的人群,一扭头,发现卢魁先直立不动,赶紧跑回,却被逃亡者撞倒。回头再看时,曾丕农已经捂着胸口,鲜血喷涌而出,他仍死死地靠定断头柱,不让自己倒下。

卢魁先叫道:“曾丕农同志!”曾丕农强抬起一只手,指着卢魁先身后,卢魁先看懂了,那是命他“快撤”!

卢魁先大叫。他发现,听不见自己的叫声。突发的大屠杀,令自己似乎又回到小时候失语的状态。

总督府前大街枪声一片,骂声此起彼伏响彻断头台上下:“赵屠夫!”

从此,赵尔丰得了这个绰号。就像当年曾国藩因“就地正法”实施得太彻底得了个“曾剃头”的绰号。不同的是,赵尔丰的“就地正法”搞错了年代,所以,他虽然与曾国藩同样载入史册,曾国藩被称作“曾文正公”,而他却被称为“赵屠夫”。

川人省城督府衙门前的保路请愿演变成“成都血案”,“被杀害登记如册者达32人,遭枪伤及被巡防军驱赶、践踏受伤者无数。”

卢魁先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会馆小屋的。他犟着脖子,鲜血,依旧顺着指尖淌下。他呆望窗外。一具具死难者尸体被横拖着,由左向右,拖出小窗口外,拖出卢魁先眼前的小窗口……

卢魁先说不出声,就着指尖的血,他想把要说的话写在白木刨就的桌面。

吱呀呀扁担声起。窗外,晨雾中,农民挑着担子,来在总督府衙门前。那一处被请愿者踏倒的税卡,不知几时恢复了。农民叮叮当当从怀中掏钱的声音,搅乱了卢魁先心思。卢魁先口中喃喃,捉摸着两个字,却连自己也听不清。指尖淌下的血,只在桌面上滴出一个红墨点……

同盟(六)

扑倒在桌前的卢魁先被街头一声响锣惊醒,听得一声吆喝:“午时三刻,开刀问斩!”就见赵尔丰从总督府走出,杀气腾腾地登上断头台。死囚们脑后的长辫被拎起,一根接一根,穿进了红漆柱头上的那一个大铁环。铁环一下子悬了那么多颗人头,不堪其重,叮叮当当晃荡着。多名刽子手提刀上了断头台,回头望着监斩的赵尔丰。

“慢!”赵尔丰道,“我且问尔等保路同志们,同盟会革命同志们,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要宣传鼓吹的么?要不,唱一段?”

为首的死囚靠着断头柱强撑起身,看定赵尔丰,良久,突然仰天爆发一阵大笑,说出一句话来:“百日之后!”说罢,再无一言一语。他这一站直,卢魁先看清了,这人黑衣,长身,是曾丕农。

寒光起处,眼前无数道血光。一具具牺牲者尸体被横拖着,拖出小窗口外,拖出卢魁先的视线……

静后,耳边响起湖北腔的乞讨声:“大德绅粮老少爷……”窗口外,老叫花子双手捧着一只大海碗,走过。卢魁先就着指尖的血,颤抖着正想在白木刨就的桌面上写下两个字。他恍惚觉得要写的两个字就潜伏在眼前桌面上早写下的“民不聊生”墨笔字当中……

这天,卢魁先拾起那块破碎的木牌,来到江边,放进水中,江水涌过牌面,将上面沾染的一抹凝结成黑色小块的红化融了,这红红的是那天夜里染下的血,这板块上只剩下一个“光”字,本来是那天夜里举在手头的光绪牌位,被田征葵的枪子儿打碎了。卢魁先默默抬起头来,向上游望去,再回头,望下游,四川国立高等师范门外的这一段锦江,不止一个人守在岸边,将手头破碎的木牌放进水中,卢魁先知道,他们跟自己一样,是同盟会员,或是保路同志……卢魁先还知道,一块块光绪牌位背后都写着“赵屠夫”开枪屠杀请愿者的消息,拜托锦江,流送四方。

总督府大门口,市民请愿的这一幕。同盟会、保路同志会只是执行导演,冥冥之中像似真有一双手,操纵了整台戏。这位总导演才是真正的戏剧悬念大师,是夜,他设置下一个悬念,偌大一个中国,包括孙中山在内的四百万生民,竟无一人能窥破:正是岁月长河中这看似不经意地发生在1911年9月7日四川省城成都的这一幕,铺垫了辛亥年(这一年按天干地支之序,是辛亥年)的真正高潮戏,仅仅一个月零三天之后,直接催生了在武昌发生的那桩被今天的人们称作“辛亥革命”的事。评价这一段历史时,孙中山先生指出:“若没有四川保路同志会的起义,武昌革命或者要迟一年半载的。”

川人的锦江没忘记她的使命,川人投入江中的木牌,她一块接一块流送四方。华阳、温江、新都、崇清、彭县等川人闻风而动,组织保路同志会,将成都围得水泄不通。旬月之间,四川大半州县被保路同志军攻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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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盟(七)(1)

宣统三年,公历1911年12月21日子夜,一队人潜入督院街,向总督府衙门疾行。星光下可见,他们的右臂上都戴着红袖套,上写“军政府敢死队”。

是夜,赵尔丰被生擒。督院街的居民传得来活灵活现,好像他们亲自到场亲眼见到似的,说是抢在赵尔丰拔出那把龙水宝刀前,用一把牛耳尖刀抵在赵尔丰脖子上的是一个同盟会独臂少年……赵尔丰见尖刀对准自己脖子,老江湖地低下头望着那个娃娃手头的刀,说:“你这刀跟我这刀同出一门——龙水湖石老大打造的刀。”那少年也装出老江湖的口气,瓮声瓮气说:“少爷我倒也姓石。只是排行第二!”赵尔丰突然变脸,趁机拔出腰后手枪,说:“我这枪可比刀快!”哪知那少年出枪更快,那一只手不知几时早已弃刀换枪在手:“我这可是九子连枪!”

次日清晨,扑倒在桌前的卢魁先被街头一声响锣惊醒,听得一声吆喝:“午时三刻,开刀问斩!”

卢魁先揉着睡眼,推开小窗望出去,一队军政府的兵推拥着一队刑车,木轮吱嘎,出现在窗口。无数成都市民追着刑车叫喊:“砍脑壳喽,砍赵屠夫的脑壳喽!”

赵尔丰被推出刑车,押上断头台,背后插的斩标是“斩屠杀保路同志之屠夫赵尔丰一名”,他脑后的长辫被拎起,穿进了红漆柱头上的大铁环。其余的死囚也被一个个拎了长辫套进铁环,却有一个人头,令刽子手手足无措,他脑后没留长辫,甚至整个脑壳都光光的,在朝阳下金光闪闪。是个和尚,背后插的斩标上写的是“斩谋*害人命伪和尚知法一名”,刽子手只得另取一根绳,套了伪和尚的脖子,吊在铁环上。围观者哄笑,赵尔丰连连摇头,士可杀而不可辱也,他不知道这是刻意安排还是无意巧合,竟将他与如此下三滥的败类同场斩杀。最不省事的是那个老叫花子,每逢杀人,他必带着一群叫花子到场,今日又亮出湖北口音开唱:“知法犯法,出家戴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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