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茂林怀中依旧抱着先前要拿来拼命的那根扁担:“说啥?”
“娃娃们,有救不?”
卢茂林像当年送卢魁先去省城读书时那样,将扁担压弯,扁担又伸直,说:“八年前送魁先娃上省城,他光晓得做人要像扁担一样硬肘。八年后他回屋,历练得来真像我这根黄杨扁担,做人又硬肘,又懂让性。捕快抓他几个出门时,我操起扁担要拼命,你又挡我……”
“人家问你——娃娃们有救不?”
“命啊……”
“问的就是娃娃们那几条命!”
“命啊!”卢茂林望着夜色中闪光的嘉陵江水,望着江边的城墙。
“你我这三条命,”死牢里,胡伯雄念叨着,“有救,无救?得活,不得活?”
卢志林无语。
“小卢先生,你说?”
“命?”卢魁先念叨着。
“小卢先生,你也信‘命’?这可是头一回听你这么说。”
“命!”
“小卢先生也肯听天由命?”
“不!”
“那你刚才还说——命?”
“我说的命跟你说的命不同。我不听天由命,我是尽人事,信天命!”卢魁先扫视死气沉沉的死牢,忽然笑开,“该做的,我们做了。该送的,也送了。就你我三人,大眼鼓小眼,在这死牢中说有救无救,越说越难过。来来,有酒有菜,我们边饮边摆龙门阵,岂不快哉!”
“吃不下!”
卢魁先仍想从死亡气息中挣脱:“那就,我们做个儿戏。”
“什么儿戏?”
“平时,我们谁也不信算命。今夜,真到了小命难保的时候,我们也来算一卦?”
“怎么算法?”
“什么蓍草啊、乌龟背壳啊,手头都没有。就各自在掌心写一字,卜生死。”
“好,我先写。”他提笔在掌心写下一字。写毕,把笔递给卢志林。
卢志林接过笔,写下一字。写毕,把笔递给卢魁先。
卢魁先接过笔,写下一字,写毕,掷笔在地。
胡伯雄:“我数一二三,我们一齐亮字!”
卢魁先望一眼窗外:“且慢。我掌心这一字,要等到城头梆声敲响才亮。”
胡伯雄踮脚,右手攀窗栏,望着空空城头。左手却紧紧握拳,死握着那一个字。又忍不住悄悄望一眼卢志林、卢魁先各自紧攥成拳的那只左手。
古人靠鸿雁传书,现在开了邮路,有了邮差。今天夜里,送到举人手头的却是一只纸燕。举人打开,强忍住手抖,视线一上一下,读出:“告全县民众书……”
书院教师办公室一切老样,只是多了一壶老酒,一盒丸药,盒中吃过的丸壳与未吃过的丸药杂乱堆放。举人披着破袄,披头散发,是刚从床上起来。长年伴酒,举人双手已见哆嗦。今夜听得爱徒蒙难,手更是哆嗦得像戏台子上被惊呆了、气疯了的杨乃武。读着读着,举人手却不再抖了,爱徒的这篇文章似乎为他平添几分定力。此时,曲先生也闻讯赶来。
“举人老爷,姜某去也,魁先他们几个可怜的娃娃,还在等我卯时梆声!”姜老城到门口又站下,“这只纸燕,是我那拜把子三弟,死牢牢子冒死送出,还望举人老爷慎重。我这条老命为魁先娃娃搭上,倒也不足惜。我那三弟身家性命……”
曲先生说:“领会得,领会得。”
姜老城说:“这就好,这就好。”说完,又望着举人老爷,等他回话。举人却头也不抬,读得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