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生你当真方寸大乱,再过两个时辰,你我那学生当真要刀下送命!”
辩熊(十五)
合川士绅顾东盛在书房中读到了石生曲生送来的《告全县民众书》:“……名者,父母所取;罪者,自身所为。夫以罪定名,罪名成立。以名定罪,名实罪虚。此理甚明。川中三岁小儿不问亦知,历朝历代律例皆依此理而行,况今日君主立宪之中华帝国。独我合川一县,知事棹洋渡,竟以名定罪……”曲先生殷勤地为顾东盛秉烛侍读,连举人都让他三分,肃立在旁,待他读毕,屏住呼吸等他评断。
顾东盛摇头道:“这东西——哪个写的?”
见顾东成一脸苦相,曲先生与举人面面相觑,暗自叫苦。曲先生指着文章署名:“卢思。”
“这卢思——哪里的?”
“合川。”
顾东盛:“罪过啊。”
曲先生急了:“他是遭了冤枉。”
顾东盛:“罪莫大焉!”
举人忘了礼数,将拐杖一叩地皮:“非也!东翁,后生何罪之有!”
顾东盛也一跺脚,还以颜色:“我的合川举人,后生何罪之有?罪在你我当长辈的。乡梓出了如此人才,非但得不到你我保举推荐,反倒让他身陷死牢!”
举人被当面训斥,却大喜:“东翁意思是……”
“人才啊,想不到我们合川竟出如此人才!”这位顾东盛也是个迂的,说起来便没完。
“非若是也!东翁,你再酸下去没完,合川这个人才,就要……”举人急了,一句话哽住,急得伸手掌作刀状向顾东盛脖子上一斩:“咔嚓!”
顾东盛惊缩了脖子:“有这等事?”
“东翁你就坐等吧,午时三刻,后街菜市巷口看合川人才砍脑壳!”说完,举人拽着曲生出了门,丢下顾东盛一人,望一眼书案上那纸书,闷哼一声:“唔?”
蒙七哥一秤一秤地为合川人抓药,十余年矣。今日,久长街蒙家药铺药柜上放着一张张药方旁,多了一纸学生娃字体抄下的文书。蒙七哥手头拎着那杆细杆小盘的药秤,望一眼柜上,口中念念有词:“名医用药,常见病,一副药方,君君臣臣,配伍分明。遇上疑难怪症,那就是副单方!对对直直冲着那病去!”
柜外,通常抓药的人所站之处,站着乐大年,他看不出蒙七哥望的是药方还是《告全县民众书》,急了:“我的蒙七哥耶,再两个时辰,人就要断头了,谁听你说医论药?”
蒙七哥拂开药方,指定《告全县民众书》:“我怎么说医论药了?我说的这篇文章,好一剂药到病除的单方!”
乐大年:“这样的人,该救不该救?”
蒙七哥说:“父母在时,我们蒙家人就信你乐大年。父母不在,我和我小妹更信你大年哥哥。该救不该救,凭你一句话!”
街头有人声,似有人影持着药方向药铺来,蒙七哥谨慎地探头望一眼街面,退回身子来,掏出钥匙:“到家说去!”蒙七哥从药房内锁上大门,开了药柜一侧的矮矮的后门。
这早晨的太阳刚爬过城墙,爬过家里的老墙,照进小院,就见一对春燕披一身殷红从屋檐下飞进闺房。好兆头!蒙秀贞抿嘴一笑,她手头也正在绣一只春燕,双翅扇开,望着天空要飞未飞的样子。绷紧了的圆盘形绣架的布面空白处,另有一只,翅膀欲展未展,似要追上绣成的这一只成双成对飞出闺房。
绣花跟吟诗一个道理,得把心里头的那点感情投在上头,绣出东西来才见精神。蒙秀贞绣花所以在合川一县独占花魁,别人家仕女以为是手指上的功夫,蒙秀贞自家晓得,不在手头,在心头。她发现绣架布面上有一根红丝线冒出头子来,便向绣筐中取了小剪刀,要一刀剪了那线头。
“咔嚓一刀——太可惜!”此时,她听得院内男子说话声,“这样的人!”
蒙秀贞望去,是她的哥哥蒙七哥在喊。
蒙秀贞起身,走出闺房,刚要掀竹门帘,抬头看见蒙七哥身后,另一个男子刚从蒙家药铺通小院的后门钻出,她看看自家裤筒下悄悄露出的一双小脚,她放下竹帘,退回门内。
“所以,兄弟我才这么早来敲你蒙七哥的门!”蒙秀贞笑了,听出这人是乐大年,他是七哥敢直接带进小妹闺房所在的这小院的不多的几个男子之一。
蒙七哥指点着手头的一叠纸,说:“小小合川,几时冒出这么个——卢思、卢魁先?”
“卢魁先?”蒙秀贞复述这名字,她忽然看到镜中自己的模样,没来由地脸一红,赶紧回到窗前,重新拿起正绣的春燕。
竹帘却挡不住院中两个男子的对话,是七哥在说:“这个卢思,他现在何处?”
乐大年:“死牢!”
“死牢?”本来是个不相干的人进了死牢,但蒙秀贞天性有好生之德,于是坐不住了,凑向窗前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