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慈无量心
黢黑幽深的洞穴中卧着一人。
人是卧着的,耳朵却是竖着的,无论何种动响皆被他纳入耳中。洞外风狂雪暴,白鸷寒啸连天,躁响在过去数年间一刻不停——可此刻却有些不同了,有脚步声自洞外渐起。
这本是不可能之事。山壑极深,外壁如遇刀劈斧削般险陡,又有猛禽在此栖息盘旋,常人绝无可能到达此处,即便是熟稔于攀爬绝壁的采药人也退缩三分。由此可见,来人绝非泛泛之辈。
“来者…何人?”
卧着的那人发话了,喉头颤动着发出苍老的声音。老者在此已不知度过多少年月,长久得好似雪山已与他融为一体。声音虽年迈,气势却分毫不减,音韵间竟含有几分虎狼之魄。
平凡人遭这气魄一逼,行路都要抖上三抖。但来人步履稳健轻捷,身形丝毫不乱,不一时便带着浑身风雪迈入洞内。
借着洞外的皎皎月色,来者的面容尽露于人前。落雪的漆黑短帔下青面獠牙大张,朱发碧眼,貌极狰狞,正是一副罗刹面相!
卧着的老人见状闭目冷笑,竟一丝惊慌也无。
“我以为是谁,原来不过是个食人恶鬼。”
黑衣罗刹闻言不语,又逼近两步。他腰间悬一长刀,通体漆黑,未出鞘而杀气乍现。
恶鬼并不算得人,因而凭借人言不可相通。但兴许是许久未和人形之物交谈而心头寂寥罢,老者又说道。
“你是候天楼派来的刺客。”
见黑衣罗刹的步伐不自觉停顿半分,好似因吃惊而产生了退意一般,老人道。“有何可惊讶!我虽跌入这冰窟中时日已久,却也懂得些当今世上的传闻。你们本自英宗亲军各卫,不肯受当朝兵部收归,而欲在乡野间揭竿。如今倒好,人心已散,尽剩你这般恶鬼作罢奸邪之事了!”
他声声激愤,身子也越发端起。“既要来取我性命,想必已磨好快刀,要取我项上人头,你可知道我是谁?”
“不知。”
竟有声音从那狰狞鬼面后嗡嗡传来。老者也不禁一惊:这黑衣罗刹声音清亮,正是少年嗓音。“但候天楼主有令:凡带刀者,杀无赦。”
“为何下此令?杀尽天下带刀人,好大的口气!”老人苍眉虬起。
“自然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黑衣罗刹语调平平地道,“杀尽一切刀客,候天楼之刀、所用之刀法便能成为天下第一。”
这话实在是过于可笑,以至于向来言行肃穆的老人都两眼直瞪,从喉咙里发出游丝般的笑声来。
“歪理邪说!杀人固然能消陨性命,但刀铁仍在。只要有刀,无论何时都会有提刀、使刀之人,如此一来你们所为还有何意义?”
正如潮水一般,纵使前潮于暗礁上碎裂,后浪也会接踵而至。刀客也是一样,即便将这世上的刀客杀尽,后世也还会有英杰不断现出。
“这并非无益之举。”黑衣罗刹摇头。“杀一人,便会有十人不敢握刀。杀十人,便有百人不肯近铁戈之器。若要一个个取刀客性命,那过程实在冗长,不若分开来看:实在厉害的人,取其性命;剩下的人,杀鸡儆猴,灭其心魄即可。”
他话说得虽多,其中却一句感情全无,好似冰冷梆硬的木头人。老人禁不住想摘下那青面獠牙的面具瞧上一眼,看看那后面是否真是个活人?
他再凝神看那黑衣罗刹。方才问答间他已隐隐察觉到此人尚且年少,不由得感叹候天楼之心狠手辣。传闻这群黑衣人烧杀掳掠、暴戾恣睢,还将襁褓孩童掳回楼中自幼教习杀人技艺,眼前这黑衣罗刹兴许就是如此在腥风血雨中被抚育成人的,自然也不可能有常世的善恶观念。
戴着罗刹面具的少年行至他面前,站定不动了。老者知道他这是在打量自己,或是在思量如何出手能干脆利落、一击毙命,或是在等自己叙说遗言。总之,黑衣罗刹一言不发地默立了良久,终于将手伸向了腰间的刀。
老者看似气定神闲,两眼却如旋空鹰隼般早已看准了这黑衣人的动作。只待刀一出鞘,他便使出绝技让对方魂归西天。
可惜他这算盘似乎落了空。
只见黑衣罗刹将系刀的腰绳一松,将刀取下拄在地上。正当老者不解其意时,这人竟扶着那刀盘腿在地上坐下了。
“候天楼主有令是真,要杀刀客也不假,不过…”黑衣罗刹道。“…我今日前来并非是为取你性命。”
“不取我性命?”老者重复了一遍。
“正是。因我认为楼主所思尽是谬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