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王小元略略松了一口气,但精神依然紧绷。不知觉间先前出刀时的苦痛忽又爬上身来,他眉头一跳,悄悄按上了碎痛不已的右手,依然故作轻松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是否为黑衣罗刹于我而言无甚分别,因为此刻在我眼前站着的——不过是一位十恶不赦的食人恶鬼。”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庭中无人言语。独孤小刀背着手默然无语,玉甲辰则是从方才起就呆若木鸡地眼观两人言语,不知该如何是好。黑衣人立在檐上,似漆鸦般一言不发地垂头望着台上的白衣刀客,罗刹面上深邃的眼洞里森冷幽光毕现。
“我本想杀了你。”突然间,黑衣人喃喃道。“现在我改主意了。”
王小元忽地脊背发凉。
“杀了你尚且不够,要一弦一弦将你剔肉除骨,脔割、剥皮、斩首,再将残滓抛予白鸷吃尽。把你吊在洞顶,待血沥尽再绑系于车轮上,从山顶一路滚到山脚将血肉碾在泥尘里。”黑衣罗刹恶狠狠道。
“待你想好杀法了再告诉我。”少年仆役逞强笑道。“在此之前切莫杀错了人。”
出了那玉白刀第三刀,他已是心力交瘁、神思涣散,却又生怕自己在众人面前倒下,便一直咬着舌侧逼自己再多清醒一刻。
黑衣罗刹冷笑道。“这你可由不得我。要杀谁、怎么杀向来是我自个儿做主。”
“倒是你……”黑衣人话锋一转道。“我今日来此就是想告诉你一事:不论是真是假,只要顶着玉白刀客的名头现身世间定会掀起一片腥风血雨。至少候天楼从此绝不会对你甘善罢休!”
言下之意便是要将自己追杀到底了。
王小元从未想过——他冒用玉白刀客本怀一片好意,只想借此机会拆穿钱家庄收敛乡民钱财的骗局,没想到却惹出了候天楼一派势力。到头来乡民死伤无数,钱财已无多用,反倒给自己的江湖路途添了几分凶险。
他不禁有些头晕目眩,迷离间似又有一个苍老声音在耳边盘旋。
【“你可知玉白刀客的名头有多重?”】
少年仆役想,现在他总算明白了。重胜人命,更比天高。
天下第一的名号背后,恐怕是八方门派尔虞我诈,朝野武人以命相争。谁都想做天下第一,称雄武林,其间免不了流血争斗,玉求瑕能坐稳这个位子可说是不知付了多少血汗辛酸泪。
那么,今夜这些乡民皆是为了自己这儿戏一般的举动而丧命?王小元颤抖着环顾四周,只见一地鲜血横流,不少百姓已被黑衣人的夺命丝弦削去了脑壳,寒凉尸首黑压压地一片密布于地。是不是有哀声自尸堆中细细升起,又似被掐断了般飞快消失。腥气浓而不散,笼压于庄中。
他再看一眼高台的一侧。天罡桩已被刀削断,柱子歪斜地捅了窗纸夹在雕花窗棂上。石盆中桂枝折落,泥里混着血浆——铜孔方方正而僵硬的脑袋就挂在枝头,应是被黑衣罗刹的弦线扯牵过来的。银元宝也身首分离,他身躯肥重,头却格外萎小,至死也未能再睁开那对泛着精光的小眼。
即便这两人皆是讹人钱财的贪利之徒,少年仆役此时也不禁心痛不已。人一死便再无高低贵贱,所有不过一抔黄土。如此想来,与黑衣罗刹相比,即便是视财如命的银元宝、铜孔方二人在这时的王小元看来也并非那么罪不可赦了,他甚而觉得这两人有点势利得可爱了:虽说设了场骗局,却也真大费周章邀了些戏人前来演戏。
但现在他们也死了。如果说这是恶有恶报的话,那么那些无辜遭毒手的民众又该如何解释呢?王小元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最后向黑衣罗刹递去一眼。
“我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哼,是否作答要看我的心情了。”黑衣人冷冷哼了一声,转到一半的身子却停下了。
王小元仰着头看他,问道。“你究竟在找谁?”
黑衣罗刹一顿,继而加重了语气沉声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在找的真的是‘玉白刀客’么?”少年仆役扶上了垂纱斗笠,将帽檐压低了些,两眼却不肯丝毫放松地盯着那两个身着黑衣的人影。“还是你们在通过‘玉白刀客’寻找着某个人?”
不知怎的,直觉告诉王小元,这位残忍不仁的黑衣人似是在寻觅着某人。即便是站在自己面前时,这黑衣罗刹也未尽全力,似是神游天外、又似是心不在焉,仿佛在留心是否会有人出现一般。
直到方才少年仆役戳穿他也可能是假冒的黑衣罗刹一事时,他才终于对王小元扮作的白衣人产生出兴趣来。
——此人的眼里没有“玉白刀客”,倒不如说,这位黑衣人只不过是想借“玉白刀客”来寻到某人!
从夜风中传来了两声轻笑,原来是黑衣罗刹扶着面具嗤笑了起来。他性子转得极快,上一刻还是冷若冰霜的凶横模样,此刻却显露出一副残忍的天真来。
只见这黑衣人忽而扬声道。“不错,我要找的还真不是你。我就是想见识一下那位能与楼主和少楼主势均力敌的天下第一究竟是何模样,今日算是见识到啦。不过我之前也说过——我改主意了,现在暂且撤退。”